《萧燕燕》拍了将近两个月,2005年1月终于在浙江横店封镜了,交由北京一家制作公司进行后期制作。后期制作的周期大约需要3个月。这3个月里贾成功决定休整一下,琢磨琢磨下一个片子拍什么。这事不能急,如果选题没有论证好,就匆忙上马,说不定会赔。像这种公司,往往是忙半年闲半年,忙能忙死,闲能闲死。拍完一个片子之后,拍下一个片子之前,这段时间是很闲的。老会计只要把账做好,可以不去坐班。文秘每天上午去上班,在QQ上聊聊天,接接电话、收收信件什么的。贾成功隔两三天去趟办公室,打打电话,翻翻报纸杂志,坐一会儿就走。公司就像放假了一样。
贾成功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看书和电影。书大部分是影视编剧、表演、导演方面的,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以前在“孔孟传媒”的时候也看,但那时候实践经验少,缺少针对性,有些内容似懂非懂一知半解;现在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经常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他也看历史、哲学、文学方面的。书看累了,他喜欢开着车在北京城闲逛,琢磨下一部戏拍什么。
那天早饭后,贾成功开着车从潘家园向东再向北,不知不觉来到了东四环四惠桥东的高碑店。在一片比较破旧的居民小区附近,有一个早餐摊点吸引了他。这时已经9点多了,人们大都吃过了早饭,可是这个早餐摊点前还有很多人排队买油条。更吸引贾成功的是这个摊点的主人,远远地看过去,很像宋爱国。
在距离摊点大约20米的地方,贾成功停下车,透过车窗玻璃远远地看。排队买早点的人有十七八个,都是老头老太太,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这个摊点的早点有油条、胡辣汤、豆腐脑、豆浆、茶鸡蛋。油条很大,足有一尺多长。买了早点后,有人提着回家,有人坐在旁边的简易棚子里吃。那个花花绿绿的简易棚子里摆了五六张折叠方桌和一些马扎。那个卖早点的中年人像饭店厨师一样戴着干净的白帽子,穿着干净的白褂子,边炸油条边和买早点的人说说笑笑。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给他打下手,也戴白帽子穿白褂子。她不怎么说话,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就咧嘴笑笑。两个人都不摸钱,面前有个铁皮盒子,顾客自带零钱,没零钱自己找钱。
贾成功判断那个人就是宋爱国。他记起上次见宋爱国是1995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在济南南岗子街附近。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穷得都没钱买馒头了。他去赊馒头,被宋爱国看见了,他装作不认识,低着头匆匆地走了。那时候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小学同桌,现在却很想和小学同桌聊聊。于是他下了车,走到早餐摊点前。这时排队买早点的人越来越少了,只剩下两个老头儿。宋爱国正用鲁西南话和最后那个满脸老人斑、看上去像退休干部的老头儿开玩笑:“你又来啦!咋还没死嘞你!
退休金一个月好几千,得糟蹋老百姓多些钱啊!”
这样的玩笑,外人都会觉得开得太大了。可那老头咧着嘴,笑呵呵的,用四川普通话说:“我倒是想死撒,可是刚才我给八宝山打电话,电话没人接撒。啥子时候电话打通了,先报上名,我就坐地铁过去啰。哈哈哈哈。”
老头儿买了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提着走了,临走的时候邀请宋爱国有空去他家里耍,说五粮液给他留着呢。宋爱国满口答应。看得出,宋爱国和老头很亲近。
贾成功一直看着宋爱国。这时宋爱国看了他一眼,马上瞪大了眼睛,说:“你你你……”贾成功真想脱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7年前赊馒头时的情景。
接下来,他躲开宋爱国的目光,说:“我来一根油条,一碗胡辣汤。”宋爱国打量着他,问他是带走还是在这儿吃。他本来想说“带走”,说出来的却是“在这儿吃”。
宋爱国把两根油条盛在一个小竹筐里,舀了一勺胡辣汤倒进一个方便袋里,把方便袋放进一只碗里,端着碗摆在简易棚子里的一张小桌上。贾成功过去坐下吃。宋爱国边收摊边和他闲聊,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他是河北邯郸人,姓吴,是做建材生意的。他的普通话很标准,没有邯郸味。宋爱国笑着说:
“吴先生的口音听不出是哪里人。”
贾成功回到家里,在沙发上坐着发了半天呆。他发现,1995年夏天他穷得赊馒头吃,被宋爱国看见,这事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怎么也解不开。他在心里讽刺自己太不敞亮,活得太累。既然在宋爱国面前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好意思再改了,今后只好将错就错下去。
此后,只要有时间,贾成功就去宋爱国的摊点吃早餐,每次都是坐在那个简易棚子里吃。宋爱国炸的油条就是好吃,又松软又香。炸油条的花生油不反复使用,炸过三遍之后就当众倒在路边的下水道里。胡辣汤味道也很好。不过,贾成功开车跑那么远来吃早餐,并不仅仅因为宋爱国鼓捣的早点好吃,主要是因为他想和小学同学在一起。和宋爱国在一起,他心里说不出来的踏实。宋爱国像小品演员黄宏一样,不笑的时候都像在笑,笑起来就更有喜感了。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就舒坦。宋爱国一口地道的鲁西南话,原汁原味的,听了也觉得特别亲切。
如果是双休日,宋爱国的早餐摊点还会多出两个帮忙的。
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都是大学生模样。他们是宋爱国的儿子和女儿,一对双胞胎。男孩叫欢欢,女孩叫乐乐。两个孩子不算太帅太漂亮,但也不丑,看起来很阳光。女孩子文文静静的,不大说话;男孩子就开朗多了,能说会道的。他们都在北京上大学,男孩子学法律,女孩子学经济。他们也干不了多少活,主要是帮着招呼招呼顾客、收拾收拾碗筷、找找零钱什么的。有的顾客盯着两个孩子看,问宋爱国:“都是你的?”
宋爱国自豪地说:“都是我的。”顾客就说宋爱国有福气。宋爱国咧着嘴笑,看得出他是真开心。宋爱国和一些老主顾聊天的时候经常说,他有儿有女,有吃有穿,虽然辛苦了点,赚钱也不是太多,但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日子还是很满足的。他一个农村人,又没多少文化,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那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
贾成功看着宋爱国一家四口在那儿忙碌,心里十分羡慕。
他觉得宋爱国很幸福。这种幸福他是不可能拥有的;如果能拥有这种幸福,他情愿抛弃所有的财产。
除了宋爱国,吴富贵和王浩然也让贾成功感到很亲切。但王浩然不在北京了,到上海某着名大学任教去了。
贾成功特别爱往吴富贵那儿跑。十年前在《星期八》的时候,贾成功就觉得吴富贵有些卓尔不群,将来必定有出息。这家伙爱折腾敢折腾,折腾意味着风险,同时也意味着机遇;风险越大,一旦成功,收益也越高。果然,后来吴富贵终于逆袭成功,发了。
吴富贵的公司不叫公司,叫“××文化发展中心”,在一幢高档写字楼租了一个楼层,招聘的员工有80多人,每人一台电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城市大了什么骗子都有。北京的骗子多,吴富贵就是其中一个。吴富贵是怎么骗人的?这个问题很复杂,不太容易说明白。简单地说,他是制造并出售虚假头衔的。举例说明:如果你在县城或乡镇工作,热爱书法,书法却不热爱你,一辈子也没发表过或卖出过一幅字,但你不用郁闷,不一定哪一天,你就有可能被聘为“百年书法××传世人物”,“个人事迹及佳作”被收入印制精美的大型画册。
如果你从事的职业和文化一点都不沾边,比如是个乡村兽医,说不定也会被评为“感动中国××文化人物”,“个人事迹及佳作”与鲁迅、郭沫若等文化名人的事迹共同编入国家级大型画册。画册出版后全球公开发行,并交政府部门、大专院校、图书馆、博物馆研究和收藏,还将作为国礼向各国大使馆和国际文化学术机构赠送……如果你同意入选,需购买画册10本以上(最少需4000元,而成本不到400元);如需要当选证书、奖牌、奖杯,需支付制作工本费(奖杯1000多元,而成本不到100元)。
收到这样的信,看着那一个个名头很大的公章(有的还是国际机构的外文公章),有的人会一时脑热,忘记自己姓什么。
头衔五花八门,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如果能盖上外星球的公章,“地球球长”的头衔都敢卖。上当的还真不少。
明知道是上当,但不当成上当,而是当成一种交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花几千块钱过把干瘾,值。就像自慰一样,没人让自己爽,就自己让自己爽。在这个意义上说,吴富贵干的并不完全是坏事,起码有“精神抚慰”的作用。当然,真正有成就的人,因为有人让他爽,就不需要这些了,收到这样的信,骂一句“坑爹”就扔掉了。但中国人口多,需求总量还是很大的,所以吴富贵发横财了。
至于红头文件上那些名头很大的公章,中国××协会、中国××学会、中国××研究会和国际××协会、国际××学会、国际××研究会,等等,都是真的。这些机构也都存在,起码暂时还没被注销,都缺钱,谁给钱就让谁用公章;或者说,某些人挖空心思,上蹿下跳成立这些机构,本来就是为了赚钱的。公章的材质都很好,有的还是金属的,怎么使劲盖都用不烂。
吴富贵很忙,用他自己的话说,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若每天240个小时都不够用。全国各地各条战线有成千上万的人等着他骗,每一分每一秒都意味着金钱。要给下属开会,要不断研发“新项目”,要应酬。大脑每一分每秒都高速运转,丝毫都不敢懈怠,每天都有一大群脑细胞被活活累死。
贾成功一般下午三四点钟去吴富贵办公室,门都不敲,推开就进去。吴富贵皱着眉头,用山东话埋怨说:“咋不打个电话预约一下,我正忙着哩。”贾成功也用山东话说:“预约个屌!”说着往沙发里一坐,跷着腿,看报架上的报纸杂志,不理吴富贵;口渴了就自己从饮水机里接水喝。吴富贵订的报纸杂志很多,够他看一阵子的。吴富贵坐在宽大的老板台前办公,打电话,接电话,看文案。不断有下属来找他汇报工作,都恭恭敬敬的,他在下属面前板着脸,表情很严肃。如果进来的是漂亮的女下属,贾成功就冲吴富贵扮鬼脸。吴富贵瞥他一眼,使劲绷住不笑。女下属走后,贾成功问吴富贵把人家潜规则了没有,吴富贵说他做梦都想,可是有贼心没贼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吴富贵有时候还在电话里发脾气,这时候他就从老板椅里站起来,一手抓着电话听筒,一手打着手势。贾成功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吴富贵两眼,再移回到报纸上。
贾成功看报纸杂志看累了,就看吴富贵办公室里那些观赏性植物,有榆树、槐树、柳树和小麦、大豆、玉米等——这些确实是供吴富贵观赏的。吴富贵的办公室很大,在靠南的窗户下面,辟出了大约宽2米、长5米的一块地方,摊了一层大约厚40公分的土(那些土是他夜里开着车,从东六环以外的河北省三河市一趟趟地偷运来的),周围用砖砌上,里面种了那些树和农作物。夏天的时候,种茄子辣椒西红柿。如果办公室足够大,他还想再种几棵西瓜。如果按面积计算,这10平方米每天的租金和物业管理费最少需要2000元,而吴富贵全年的收成大概不超过20块钱。简直难以想象,在中国首都的一座高档写字楼里,居然还有这么一间种着庄稼的办公室。贾成功蹲在那片“庄稼地”前,一股一股地吸着泥土的气息,总是很陶醉。
吴富贵是下午5点下班。等他下班后,两人一起乘地铁去三里屯或星吧路、后海的酒吧街喝酒、吹牛。每次,一人一瓶茅台。聊天没什么主题,想起什么聊什么。有一次吴富贵说起了白玉兰,说《星期八》的人都知道贾成功去白玉兰家里送过鸡蛋,副主编姜开蔚一口咬定俩人眼神不对劲,肯定有一腿。
即使没那事,大家也嫉妒白玉兰对他那么好,整天“小贾小贾”
的,甜得发腻。葛鲁光截留贾成功的广告,就是因为嫉妒。姜开蔚也截留过贾成功的广告,也是因为嫉妒。有好几次,贾成功出差期间,有他的汇款单,姜开蔚偷偷盖上杂志社的公章,把钱冒领出来,广告提成据为己有。
贾成功只知道葛鲁光截留过他的广告,却没想到是因为嫉妒,更没想到姜开蔚也那么做,简直太下作了。吴富贵问贾成功,他和白玉兰到底有没有那事。贾成功摇摇头,躲避着吴富贵的目光,说真的没那事。贾成功心里隐隐作痛。这时他发现,很多年以来,他对当年没有把白玉兰拿下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就像体内存留的弹片,阴天下雨的时候就很坚锐地疼那么一下子。他不想谈白玉兰,急忙岔开话题,问费志高和葛鲁光的情况。
吴富贵说,费志高在济南混了几年,又回老家教书去了,因他从原单位辞了职,不在编,只能在一家私立中学,虽然拉广告赚了些钱,但职称、工龄都没了,很不值。葛鲁光后来离开了《星期八》,在济南开过一家广告公司,因为诈骗,进去过三年,出来后在朋友的一家公司里当人力资源部主任,也是瞎混。
贾成功觉得,当年《星期八》的那几个临时工,只有他和吴富贵混得还不错。
吴富贵最喜欢聊的是故乡的人、故乡的事。他老家在泰山南麓一个村子,有山有水,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吴富贵很思念他的小山村。清澈见底的小河、河边的青草地、幽深的胡同、袅袅的炊烟、卧在夕阳下的老牛,以及大爷爷、二奶奶、三大爷、四大娘、五叔、六婶子等亲人,都经常进入他梦中。他想光着脚在故乡的田野里奔跑;他想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像蝼蛄或蚯蚓一样钻进故乡的泥土里;他想把故乡的泥土当面粉蒸馒头吃、当咖啡冲水喝。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农夫,静静地感受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在青山绿水间平静地守望着一个个日子……
说到这儿,已戒烟好几年的吴富贵会向贾成功要一支烟。
贾成功把烟和打火机递给他,急忙站起来去卫生间。他知道,接下来,吴富贵的眼泪会被烟“呛”出来,并埋怨说“这是啥屌烟,这么呛”。贾成功在卫生间里慢慢地洗手,慢慢地把手吹干,让吴富贵有足够多的时间流泪、擦泪。吴富贵45岁,比贾成功大8岁。贾成功觉得吴富贵有些矫情:想当农民,这有什么难的,把户口迁回村子里不就得了?如果户口不好迁,完全可以在村子里租几亩地种着,犯不着在北京被香烟“呛”
出泪来。
贾成功也去过吴富贵的别墅,在北京西北部一个富人区,是一座两层楼的单体别墅。院子里本来种着些竹子、冬青等观赏性植物,但都被吴富贵砍掉了,之后种上了庄稼。为了收集人粪尿当肥料,吴富贵在院子里建了个厕所,大小便都舍不得用室内卫生间。他甚至梦想整个别墅区的人(包括那些高贵优雅的女人)都去他家大小便,花钱买也愿意,一泡屎10元,一泡尿2元。他对人的排泄物简直迷恋到了贪婪的程度。他定期请员工聚餐,不去饭店,去他家。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收集人粪尿。谁去他家厕所大小便了,他心里都记着,年底发红包的时候有所体现——最少给200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