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完成后,照例先卖给本地的《非常好看》栏目。播出后反响是空前的好。此前几个月,栏目的平均收视率是0.36%,这15集的平均收视率竟然达到了0.97%,创栏目开播以来最高纪录。广告客户一时猛增,打破了脑袋也要争个5秒、10秒。
栏目的热线电话都要打爆了。每天的观众来信多达四五百封。
管收发的内勤以前去收发室拿信是空着手,现在要提个篮子了。
热线电话和观众来信大都是赞扬之声,说这15集节目是非常好看。
随着这15集节目在济南地区热播,戴娜也被捧红了。她出去逛街,总有很多人认出她来,那么多的陌生人都冲她微笑,和她打招呼,还有人找她签名。有的观众询问了《非常好看》
栏目,知道她是孔孟传媒的,就把电话打到了公司。
贾成功没想到,他会见到钟晓梦。他去广州参加亚洲影视艺术节颁奖典礼,钟晓梦去采访。这时钟晓梦是《中华娱乐时报》的记者。
贾成功主创的那15集节目,几十家固定客户都买了,播出后收视率都很高,公司就推荐参加了这届艺术节的评选。本来没抱太大希望,只是重在参与,扩大一下“孔孟传媒”在业内的影响,没想到却获了栏目剧最佳编剧奖、栏目剧优秀导演奖。公司老总本来决定让制片人和贾成功两人去领奖,并已向组委会发去了回执,但临行前制片人闹起了肚子,最后贾成功一个人去了。
这届艺术节在广州香格里拉酒店举行。人很多,各路媒体的记者一群一群的。着名影星也来了不少,有中国的,也有日本、韩国、印度、越南等国家的。大部分是国内的。男明星一个个派头十足,女明星一个个珠光宝气。
颁奖典礼进行了一天,上午没进行完,下午继续进行。下午四点多,贾成功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装、黑色的衬衣,打一条红底蓝斜条的领带,走过红地毯,风度翩翩地走上了领奖台。
他从一位鹤发童颜的电影界前辈手中接过了奖状和金光闪闪的奖杯。台下的掌声四起,比他想象得热烈多了。领完奖往下走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台下,发现记者席上有位女记者很眼熟,很像钟晓梦。那位女记者冲他微笑。快走下领奖台的时候,因为看那位女记者,他在台阶上摔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台阶上,好在没有人看见。
晚饭后贾成功回到房间,洗了个澡。他想休息一会儿,然后去组委会查查媒体记者名单,确认那位女记者是不是钟晓梦,如果是她,就再查查她的房间号,去找她聊聊。他刚洗完澡,还披着睡衣,这时有人摁门铃。他急忙开了门,进来的果然是钟晓梦。钟晓梦在他肩膀上很响地拍了一巴掌,说:“贾成功,真行啊你!”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后来倒在了床上。
事毕,两个人抚摸着躺了一会儿。钟晓梦懒懒地躺在床上,毛毯胡乱地搭在身上。贾成功穿上内裤,跷着腿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抽烟。抽完烟他没躺在床上,而是继续坐在椅子里。钟晓梦和贾成功说话的时候习惯说一句“嗳,我跟你说”,同时用脚蹬一下他的腿。椅子和床离得有点远,贾成功就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让她很容易就能蹬到自己。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钟晓梦说,她很想开个影视公司,这个行当现在是暴利,利润特高,但又不想离开报社,因为这个平台很难得。她劝他好好利用“孔孟传媒”这个平台,使劲弄钱。她说,她所在的报社经济效益比较一般,但她有自己的路子弄钱。要想弄到钱,得多动脑子,把公共资源变成个人资源。她说:“这个世界上谁最亲?父母最亲,钱最亲。”
贾成功觉得钟晓梦很陌生。从外表看,钟晓梦有很大变化,衣着更时髦了,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了,比六年前更成熟更有风韵了,有一种风霜感,像个老江湖。嗓音不像以前那么清脆了,有些沙哑,有些疲惫,有些沧桑。她说北京味的普通话,“很好”不说“很好”,而说“特好”。发型有些古怪,像个茶壶盖,盖住了大脑门。关于以前他为她“洒狗血”,关于“研究陶瓷”,关于晚上散步,关于在阳台上对望,关于《罗马假日》,关于她离婚那天两人昏天黑地地做爱,关于在济南火车站相见,等等,她一个字都没提。好像他们没有这些前史,好像他们的生命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就像冬虫夏草,冬天是虫,夏天是草,虫和草是同一个东西。可是,虫和草之间毕竟还隔着一个春天。以前的钟晓梦和现在的钟晓梦,中间却是断裂的。
他不知道她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变了一个人……
这次去广州,除了领奖,贾成功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请一些明星面对镜头,为他们公司的固定客户《非常好看》
栏目说几句赞美的话,用于制作栏目宣传片。广告词都准备好了,一条一条的:“《非常好看》,不见不散”、“品人间悲喜,看《非常好看》”、“呼唤真善美,传递情与爱。《非常好看》,不容错过”……一共20多条。为此贾成功还专门带了一台小摄像机。可是他有些怵头,怕那些大腕明星不给面子。第二天,他把自己的任务跟钟晓梦说了。钟晓梦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我带你去找他们。”
钟晓梦一个个地给那些明星打电话。果然,他们都很给面子,让他们怎么说他们就怎么说,说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那些明星都和钟晓梦嘻嘻哈哈的,对贾成功也很友好,客气地叫他“贾先生”。贾成功不知道钟晓梦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
钟晓梦淡淡地说:“都是哥们儿、姐们儿,经常一块玩儿,关系特好。”
这次贾成功在广州还有几条“花絮”:一是广东某影视传媒公司的老总找到他,邀请他去自己的公司担任艺术总监,年薪10万元。他婉言谢绝了,因为这老板很黑很瘦,普通话说得也很费劲。贾成功不敢想象和这位老板共事多么别扭。他相信对一个人的第一感觉。二是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几家境外影视传媒机构的老板主动找到贾成功,表达了合作的意向。这几位老板都会讲汉语。他们和贾成功交换了名片。三是几家报纸、杂志的记者采访了贾成功,请他谈栏目剧编剧艺术。他一点都不谦虚,提出一个说法:编剧不是技术是艺术,要有深沉博大的人文情怀。人文修养是一个编剧需要长期苦练的“内功”,如果只懂一些技术层面的编剧知识,就只会耍花架子,作品的内核必然缺乏厚重和大气。这几家报刊访谈的标题都一样:《编剧不是技术是艺术》。这是后话。
艺术节的最后一天中午,贾成功和钟晓梦在房间里做爱,已经做两次了,他还想做第三次。钟晓梦劝他别因为这事误了飞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不行,必须做三次。钟晓梦笑着说:“你想弄死我呀。”他说:“我不想弄死你,我想死在你怀里。”第三次比第二次时间更长。事毕一看表,不到40分钟飞机就起飞了。钟晓梦边提裤子边给那些明星打电话,不知从哪位明星那儿借到了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火速把贾成功送到机场。红色跑车在广州大街上开起来像一溜火。贾成功是最后一个登机的,一脸一头都是汗。
从广州回来后,贾成功和钟晓梦热乎得像度蜜月,虽然是异地。除了休息日,钟晓梦每天都给贾成功打电话。如果他在单位,她的电话就短一些,一般不超过半小时。如果他在出租房里写本子,如果他的手机电池有足够的电量,她的电话就长一些,一般在一个小时以上。她一天最少打一次。打电话也没多少事,只是闲聊。没什么聊的时候她就给他起外号。因为贾成功比以前胖了,她给他起个外号叫“贾胖子”。因为贾成功每次和她在一起都做爱三次,她给他起个外号叫“贾三次”。
因为贾成功有些闷骚,她给他起个外号叫“贾闷骚”。每想起一个外号,她都得意得哈哈大笑,还撒娇地让他得答应一声。
她有好玩的短信,也发给贾成功:
“希望你每天都快乐得像炉子上的茶壶一样,虽然小屁屁被烧得滚烫滚烫的,但依然吹着开心的口哨,冒着幸福的泡泡,乐得屁颠屁颠的。”
“如果有来世,就让我们做一对小小的老鼠,笨笨地相爱,呆呆地过日子,拙拙地依偎,傻傻地在一起,如果你生病了我就紧紧地搂着你,喂你吃耗子药。”
“若要一阵子高兴,做官;若要一个人高兴,做梦;若要一家人高兴,做饭;若要一帮人高兴,做东;若要两个人高兴,嘻嘻,做爱。”
钟晓梦的家人在济南,她经常回来。从北京到济南,交通很方便,坐特快火车只需三四个小时。只要有时间,她就和贾成功见一面,吃饭,做爱。见面都是在宾馆里。房费她能报销。
贾成功无意间见过她的发票,她明明在酒店里住了一天,却开了三天。有些酒店不管那么多,只要把多出来的税拿上,多少天都给开。
这年秋天,贾成功办了一件大事,在济南南部一个新建的小区买了一套95平米的房子。因那部15集的节目卖得很好,公司奖励他1万元。白玉兰给的那28万还剩下7万多,他自己攒了1万多。这些是9万多。总房款是24万多,首付30%,其余房款按揭贷款。贷款期限是10年,每月房贷是1800元。
买下这套房了,简单装修了一下,置办了些家具,贾成功手里只剩下不到1000块钱了。他的生活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的工资是绩效工资,干得多拿得多。在公司60多人中,他是最能干的。即便如此,他每月收入平均也就是2700元左右。
还上房贷,每月只剩900元。物业费,水电费,电话费,月票费,打个车,吃个饭,吸个烟,喝个酒,同事结婚随个份子,等等,光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花销,一个月最少也得七八百。每月都剩不下钱,成了“月光族”。好在戴娜和他很铁,可以借钱给他。
这样被套牢的日子实在太难受了,贾成功很想发一笔财,不久机会来了。
钟晓梦给他寄来一本长篇小说,叫《梦的门》,是一位着名作家写的,请他改成30集的电视连续剧剧本,并向他承诺,每集给他4000元的劳务费。但他不享有着作权,说白了,就是当“枪手”。这样的枪手在北京比比皆是,有落魄诗人,有三流作家,还有在校的研究生。钟晓梦说,她看过他那部15集的节目,绝对相信他的水平。这是个12万元的大活儿,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贾成功的头上。他心里很感激钟晓梦。
这个大活儿贾成功干了8个月。这8个月里,他工作也得干,但干得少了。正巧赶上“非典”,没多少工作。他每天都是凌晨3点钟才上床睡觉,早晨7点起床。脑子累得实在不转圈了,他就在沙发里打个十几分钟的盹儿。电视机一个星期都不开一次,炒一锅菜吃好几顿。从家里去公交站牌的几分钟里,他也是边走路边看那本书,琢磨着怎么改编。
戴娜知道贾成功揽了个私活(没问是什么人给的),忙,就经常过去住,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每次她都买一大堆吃的,把贾成功的冰箱塞满。晚饭后,她拉着贾成功去小区的花园里散步。贾成功写了一天本子,有些累,坐下就不愿动,戴娜揪着他的耳朵也要把他揪下去。贾成功穿几年前买的那身深蓝色的羊绒运动衣,戴娜穿宽松的牛仔工装裤。两人手拉着手慢慢地走,什么都不说。戴娜因为小时候练过体操,走路的时候婀娜多姿,上身挺直不动弹,两腿不是迈出去的,而是往前甩出去的,屁股往两边扭。小区里很多邻居都偷偷看她。她这种走路的姿势,往往被认为是装出来的,是故意卖弄风情,用济南话说是“揍势”。戴娜的步子很轻盈,贾成功却觉得抬脚有些累。如果他不愿走了,两人就在花园里的原木椅子上肩并肩坐下来。或者戴娜坐着,贾成功躺下,闭着眼睛,头枕在戴娜腿上。这时候,戴娜就会用面条一样柔软的手给贾成功揉太阳穴,唱歌给他听,大都是美国乡村音乐,歌词翻译过来都很“老”,比如:“爷爷,告诉我20年前的美好旧时光”、“当我们年轻时,在新英格兰的风雪夜”等等。这样的歌适合一个饱经风霜、嗓音沙哑的老男人在秋风萧索、落叶缤纷的黄昏唱,或在大雪飞舞的冬夜坐在温暖的壁炉旁边唱。但在春风沉醉的夜晚,戴娜唱起来却也味道十足,有沧桑,有伤感,有怀旧。虽然她是漫不经心地小声哼唱,但贾成功的心早已飞起来了,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贾成功从一本文摘杂志上看到过一个夸张的说法:如果把美国乡村音乐的唱片倒过来放,丈夫不会再出走,破败的村镇会重现,时光会倒流,连跑丢的狗都会再回来。他对这种说法不太理解;他并不希望时光倒流,只是希望这种时刻能像休止符一样停顿下来,因为这样的美好时刻在他的生命中太少了,对他来说太珍贵了。
贾成功和戴娜看上去像一对恩爱夫妻。有些邻居(中年妇女)还真把他们当成两口子了,见了就打招呼,问戴娜“你们家的水表或电表一个月走多少字”,戴娜就胡编个数字。贾成功也觉得戴娜很像他的妻子。他换季的衣服该买了,却因写本子没时间出去买。戴娜不吱声,一个人去逛商场,用自己的钱替他买回来。贾成功的房贷该还了,可是因为干活少收入低,还不上,戴娜就打开他的写字台抽屉,从里面找出存折,去银行替他还上。她替他还了三次房贷,共计5400元。
和戴娜在一起,贾成功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蜜罐里,甜蜜、幸福。他想,戴娜要真的是自己的妻子,那该多好啊。可是这可能吗?他觉得一点都不可能。
这期间,钟晓梦给贾成功打电话少了,偶尔打电话也是询问剧本的写作进度。她回济南的时候仍约他见面,在一起也主要是聊剧本。
剧本终于写好了。贾成功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钟晓梦。大概过了一个星期,那天是个星期二,贾成功在家,下午4点左右,钟晓梦给他打来了电话,一打就是两个小时,直到太阳落山。
她很兴奋很激动,说剧本她看了,也请电影学院一位教授看了,写得特好。她夸贾成功才华横溢,有巨大的潜能,后来都没有词儿夸了。既然剧本得到了认可,贾成功就希望钟晓梦说说那12万元劳务费的事。可是她一个字都不提。他也没好意思问。
此后钟晓梦连续一个多月再没打过电话。自从在广州见面后,这么久不打电话还是第一次。贾成功隐约预感到那12万元劳务费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写这部剧本太累了,如果把精力用于工作,他大约能挣六七万。
又过了一个月,钟晓梦仍像哑巴了一样。贾成功发短信询问情况,钟晓梦也不回复。又过了一个月,钟晓梦回济南,约贾成功在山东大厦见面,给了他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厚,里面是1万元。钟晓梦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地说,那个本子导演看了很不满意,没法用,又找中戏的一个教授重新写的。
又说,这部戏的演员都定了,班子都搭好了,导演急着开机,但因为本子需要重新写,迟迟开不了机。最后说,那1万元是她个人的一点小意思,辛苦他了。听钟晓梦这么说,贾成功很惭愧,低着头都不好意思看她,恨不能倒贴12万元。
贾成功在房间里坐一会儿就走了。那个牛皮纸信封他没拿,扔在床上了。钟晓梦抓着他的手,硬把信封塞到他衣兜里,他出门的时候又悄悄扔回去了。这次和钟晓梦见面,“贾三次”
一次都没有做,和钟晓梦唯一的身体接触是在她塞钱的时候抓了抓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