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成功说的是实话。这篇小文章他还是很满意的,要不是钟晓梦约稿,就不会有这篇小文章。他复印了400份寄出去,后来收到的汇款单多达260多张,稿费加起来是9000多元。
吴富贵也看到了这篇小文章,给他打传呼说:“兄弟,《庄园之梦》写得太好了,那种生活太美了!我要是个娘们儿,再年轻几岁的话,就给你当情妇!”
此后,钟晓梦经常向贾成功约稿。她经常公派外出旅游,写游记散文。每次外出之前,她都提前把自己编的那个版面编好交给总编室。她编的“都市风铃”版面一周一个,大概需要四五篇文章。有时她出去一趟时间挺长,两三个星期,就要求贾成功写两三篇,一周一篇。她说,他的文章干净、深邃、厚重,她那个版如果有他的稿子,就能评为“A版”,她就能多拿奖金;如果这个版没有他的稿子,就感觉轻飘飘的,只能评为“B版”。总编要求她多向他约稿。
可是,母鸡下蛋还需公鸡跳到它身上“踩”一会儿,贾成功脑子里哪能凭空有那么多货色?很多时候,他不知道写什么。
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就让钟晓梦为他想一些标题。钟晓梦随便想起什么标题——比如“在那遥远的地方”、“住别墅的人”、“两个好朋友”、“幸福时光”、“别处的生活”等等——就打在他传呼上。
那些稿子,贾成功都是皱着眉头、抽着烟、撅着屁股坐在书桌前硬造出来的,有些“洒狗血”。当然,“狗血”也不是那么好洒的,往往改了又改,又没有电脑,只能在纸上写,经常累得头晕眼花,心力交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他写这些稿子的时候,目标受众只有钟晓梦一个人,他是为她写的,只想在她面前显摆,让她喜欢自己。
按照惯例,贾成功把稿子写好后先交给钟晓梦,然后再复印300份至500份撒到全国各地,等着收稿费。
贾成功油头粉面,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去见钟晓梦。
他和钟晓梦打交道大半年了,给她写过几十篇稿子了,还从没见过她,很想知道她长什么样。他在《山东晨报》上倒是见过她的照片:一次是年底的“全家福”,报社全体人员的合影;一次是不久前有个专版,介绍她新出的书、几年来游记散文结集《晓梦履痕》,刊载了几位国内着名文化学者、文学评论家的评论文章,配发了她的一幅照片。照片上,钟晓梦优雅、端庄、漂亮、知性,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照片和真人往往有差距,所以贾成功想见见“活的”。
星期六上午,钟晓梦将在泉城路新华书店签名售书,售那本刚出版的《晓梦履痕》。消息是《山东晨报》发布的。
这天上午,很多人跑到泉城路新华书店来了,是冲钟晓梦来的。贾成功来到新华书店时,看到门口排了一个20多米长的队,什么人都有,大部分是中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一些老年人。门楣上有一条红布横幅,上面是几个金色的黑体大字:“《山东晨报》资深女记者钟晓梦签名售书”。
钟晓梦签名售书的地方在新华书店一楼。贾成功一进去就看见她了。他站在一个距离钟晓梦不到两米远的书架前,装作翻书的样子,偷偷打量着她。钟晓梦和照片不太一样,比照片更成熟一些,中等身材,偏瘦;短头发,烫过,焗成了淡棕色,显得很利索很干练;脑门很大,发际线呈M形。仔细看,眉间有两条细细的直纹。她穿一身做工考究的咖啡色套装,坐在那儿身子向前倾着,看起来很秀气,浑身散发着一种知性、成熟女人的魅力。和戴娜相比,钟晓梦算不上惊艳,但和大部分女人相比,仍是稀缺的美女。
钟晓梦坐在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前,笑盈盈的,给买书的人签字。她边签字边和买书的读者做简短的互动交流。她手边有几管粗大的签字笔。她身旁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左边是一个穿浅蓝色运动装的女孩子,看上去十二三岁,文文静静的,胸前戴着校徽,校徽显示是济南一中的学生。贾成功隐约听见这女孩子悄声叫钟晓梦“小姨”。她负责收钱,收了钱把书递给钟晓梦。钟晓梦在书的扉页上签字。钟晓梦写字很快,很用力。钟晓梦右边是一个干瘦干瘦、皮肤却很白的中年男人,面前摆了一摞某出版社的宣传画册,还有小半盒名片。名片显示,他是上海某出版社的编辑。只有他闲着没事干,显得很无聊。
男人喜欢的女人有好几种。其中一种女人是腹有诗书,气质高贵,举止优雅,让男人心生爱慕,渴望和她做朋友。和这种女人在一起,只可以喝着咖啡听着音乐聊人生聊艺术,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至于上床,当然也很愉快,但这不是第一位的。对于重视精神生活、有些文化品位的“闷骚”型男人来说,这类女人是最好的情人。法国当代着名作家、哲学家萨特的情人波伏娃就是这样的女人。两个人都才华出众,生活超凡脱俗。
萨特死后,波伏娃在他的墓志铭上写了一句感人至深的话:“他的死使我们分开了,而我的死将使我们团聚。”巧合的是,在萨特去世几乎整整六年后的那个时刻,波伏娃也去世了。两人合葬在巴黎。波伏娃是这类女人中的极品,可遇而不可求——当然,这首先是因为她遇到了萨特,她也只能是萨特的好情人,换了莫泊桑或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情形未必如此。不知道多少作家做梦都想遇到一个“波伏娃”,但往往直到蹬腿咽气也遇不到,即使众里寻她千百度,终于遇到了一个,腻在一起不久就俗了。事实上,“波伏娃”不常有,“萨特”也不常有。
在贾成功看来,钟晓梦就是这样的女人,就是他的“波伏娃”。他喜欢这个“波伏娃”。
贾成功杵在那个书架前,老半天不动,样子有些呆有些傻。
进进出出的人不时把他挤来挤去。钟晓梦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显然是希望他不要老是在这个地方杵着。那位女孩子和出版社编辑也不时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有人踩了他的脚,他才想起该离开了。
贾成功走出去,站在队伍的最后。队伍又比刚才长了一些,大约有上百人。
半个多小时后,终于轮到贾成功买书了。那位女孩子收了钱,把书递给钟晓梦。钟晓梦却不急于给他签名,微笑着打量着他,问他在哪儿上班。贾成功真想脱口而出,说自己就是贾成功,可是他又觉得不能说。他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看钟晓梦,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硅酸盐研究所的研究员,每天和陶瓷打交道(来新华书店的路上经过那家研究所门口,他想起一位中学同学在那里工作,是研究陶瓷、水泥和高分子材料的)。钟晓梦用手背挡住嘴,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来问他是不是喜欢写文章。他说喜欢,每年都在国家级报刊发表十几篇。钟晓梦瞪大了眼睛,问都是什么文章。他说都是关于陶瓷的专业论文。
钟晓梦盯着贾成功的眼睛,像在琢磨他说的是真是假。她笑了笑说:“你这个人有点怪怪的,说不出来的奇怪。你是研究陶瓷的,却喜欢读我的文章?”
贾成功目光散散淡淡的,瞅钟晓梦一眼,又把目光移开,极力一本正经,却又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光研究陶瓷,也研究水泥和高分子材料。不过这和喜欢你的文章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们这些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人就不能有那么一点点人文情怀?要知道,很多大科学家,他们的艺术造诣一点都不比艺术家差。”
钟晓梦沉吟着说:“我同意你的说法。据我所知,爱因斯坦的小提琴拉得就很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二胡拉得也很好。大才女林徽因就更不用说了——当然,建筑本身就是艺术。你是不是经常看我们的报纸呀?”
贾成功说:“是的,我们办公室订了一份。你编的那个版我很喜欢。我还知道有一个叫贾成功的经常在你那个版发稿子,他的稿子我最喜欢。”
钟晓梦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你认识他?”
贾成功说:“不认识,只是经常看他的文章,就记住了这个名字。”他怕钟晓梦起疑,又随口说了三个经常在那个版上发稿子的作者的名字。
钟晓梦问:“你经常看他的文章,最喜欢他哪一篇?”
贾成功说:“我最喜欢他那篇《庄园之梦》。”
钟晓梦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恬静,目光有些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是。他写的那个庄园多美啊。”说着,她忽然笑了:“我记得那天的报纸出来以后,有好几个女读者往我办公室打电话,要他的联系方式,想认识认识他,和他交朋友,我没给。”
贾成功真想脱口而出“为什么不给呢”,却咂巴了一下嘴,把那句话咽下去了。听钟晓梦这么说,他很兴奋,也有点遗憾。
不过,更让他兴奋的是,钟晓梦谈起那个“贾成功”来,语气有些亲昵,像是谈自己心爱的人。
钟晓梦好像很愿意和贾成功多聊聊,但她看了看贾成功身后排队买书的人,还是赶快在书上签了名,双手递给他,还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
走出新华书店,贾成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摸了摸鼻子,上面都是汗。
自从见到了钟晓梦,几天来贾成功心里堵得慌。在出租屋里,他坐在书桌前,抽着烟,准备写小文章,却写不下去。他脑子里一遍遍“闪回”见到钟晓梦时的情景,回想着和她说的每一句话,回想着她的每一个表情。他的脸上不时浮出笑意,又不时阴沉下来。他太喜欢她了。他脑中那种叫多巴胺的物质在罢工几个月之后又开始分泌了,而且来势凶猛。
可是,喜欢她又能怎么样呢?只能苦辣辣地暗恋她。28岁的贾成功看上去很潇洒,不胖不瘦,身材适中,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意思。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都是虚的。说得好听一点,他只是个会写小文章的人;说得难听一点,他只是一个漂在济南的盲流,没有工作,没有房子,也没有多少钱。如果他像他那些在济南工作的中学同学那样,是“体制内”的,在党政机关或事业单位工作,哪怕是个小科长,他也有足够的底气喜欢钟晓梦。可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没想到,有一天贾成功居然成了钟晓梦的邻居。
贾成功因为“狗血”洒得炉火纯青,收入还不错,一年多居然攒下了两万多块钱。手里有些钱了,他就不想在南岗子街住下去了。一是这个地方离他租邮箱的邮局太远,来回需要一个多小时,太浪费时间;二是他租住的小屋太小,书都没地方放。于是他通过房屋中介在济南市区的中心地段、趵突泉公园附近的海右小区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租金是每月350元,比南岗子街那个小屋高多了,但性价比还是不错的。海右小区是个较大的小区,有20多栋楼,都是六层楼。
小区房子也比较新。房东急需用钱,需一次性交齐三年的房租,12600元。
贾成功搬来的第二天傍晚,遇见了钟晓梦。他骑着自行车从邮局取信和汇款单回来,在小区大门口,他看见有位穿着入时的女士很像钟晓梦,正蹲在水果摊前买橙子。他放慢速度,仔细盯着看,果然是她。钟晓梦一抬头,看见了他,瞪大了眼睛,想冲他微笑或给他打招呼。但他的眼睛躲避着她的目光,一扭头,使劲蹬了一下自行车,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后来贾成功发现,钟晓梦和自己住前后楼。他租住的楼在南边,她家在北边。他们都住五楼。他的北阳台和她的南阳台遥遥相对。两栋楼相距大约25米。如果他的北阳台和她的南阳台之间搭一块木板,十几秒钟他就能走到她家里。他的北阳台是厨房,除了做饭,他经常站在那儿抽烟。她经常在南阳台上浇花、晾衣服。如果正巧他在北阳台,她在南阳台,他们就隔着两层玻璃远远地对望一会儿。晚上,他站在北阳台上,还经常看见她穿着睡衣的剪影投映在天鹅绒窗帘上。
如果他们在小区里见面,相距远的时候就互相对望一眼,目光散散淡淡的,等走近了,却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面无表情。
他们的小区门口有一对卖菜的夫妻,是济南郊区唐王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