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爷要出门,家人万福慌忙挎上盒子炮跟了出来,万老爷说:“你跟出来干啥?”万福回答说:“老爷。这年景不太平,您一个人出去我心里不落底。”万老爷说:“我就在村子里转转,没事。”万福知道老爷的心事把枪掏出来说:“要不你把枪带着吧。”万老爷说:“你可真是的,拿来吧。”
万老爷在周家大院门口碰见了雍容华贵爷们儿气十足的周寡妇。
周寡妇哀怨地说:“听说你大年三十就回来了,也没照个面?”
万老爷说:“还说呢,你也不来看看我这个亲家。”
周寡妇说:“你怎么不来看看我呢?怕我这寡妇门前事非多,影响了你万大老爷升官发财?”
万老爷说:“你说的是哪里话呀,当年是你非要离开万家的。”
周寡妇说:“当年的事就别提了,不离开你们家我给你当一辈子老妈子我乐意,可小天不能给你们家当一辈子小打儿啊?”
万老爷说:“还是的,当年我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你的身世是个迷。”
周寡妇说:“不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要把姑娘另嫁给刘飞?”
万老爷说:“哪是我意思呀,你知道秀竹这孩子讲义气,要以身相许报刘飞的救命之恩,是我还没松口。”
周寡妇有些生气说:“那小天怎么办?当年我们说的娃娃亲还做数不了?”
万老爷说:“你急什么吗,只要我不死这个亲就做数。”
周寡妇说:“你能做得了主?秀竹那孩子是我手把手拉帮大的,我还不知道她的性子,比你还犟性,又上了几年新学,讲究自由婚配,听小天说在城里头,她早就对小天代搭不理儿了。”
万老爷说:“再怎么自由我也是她老子,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干出打八刀(离婚)这种有辱门庭家风的事。”
周寡妇说:“你好好跟孩子说,千万别吓着她,这事也不能全怪秀竹,小天也不争气。”
万老爷说:“是该好好说说周天了,秀竹跟我磨叨好几次了,说他不好好读书,还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整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周寡妇说:“这孩子虽然打小就没爹,但我也没少管他,用个钱什么的从来没惯着他。他打小脑袋就聪明,瞧着像块材料,不知怎么的就长成豆芽菜了,都他娘的随根儿。”
“什么随根儿?他爹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些年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呢?”万老爷追问道。
“说那个死鬼干什么?你也该回去了,时间长了你们家那个母老虎又该发威了。”周寡妇扭头折回院子,关门时发现万老爷还站在原地没动,就说,“回去吧,不走哪天再说话,今天小天要回来,我估摸着这时晚该到家了,让孩子看见不好。”
万老爷很纳闷地说:“这孩子过大年都没回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呢?”
周寡妇叹了一口气:“他说屯子过年没城里好玩,不愿回来,让我也去,我可住不惯城里,就没去,是我捎信让他回来的,我估摸着看眼前这阵势,要保住咱俩家的亲事只能靠孩子自己了。”
万老爷说:“你是不相信我?她要敢断了这门亲事,我就打折她的腿。”
周寡妇说:“儿大不由爷呀,到时候就怕由不得你了。”
秀竹带着春兰气呼呼地走着,不长眼的树枝子、烂木头、石头块子成了她们发泄的对象。
“站住”随着一声断喝一个人影从树后窜了出来,秀竹本能地把枪口指向了对方,春兰娘呀一声躲到了她身后,浑身哆嗦成了一团。
那人一见枪口对向了自己,连喊:“别开枪,别开枪,是我,”像兔子一样哧愣一下窜到了树后不停地摆着手。
秀竹听出是周天的声音,骂道:“你放着人不当装什么鬼呀?瞧把春兰吓的,我可告诉你,要是把她吓出个好歹,看我不拿枪轰烂你的狗头?瞧你那熊样,还不滚出来。”
周天的嬉皮笑脸最先从树后探出来,接着是捂着厚围脖的长脖子,然后是躬着的腰,最后是细长的腿。冬天不戴帽子,不穿皮袄,只穿洋服棉衣在菅草沟只有他一人,在整个巴彦县也只有县城的几个“新新人类”敢为天下先。
春兰捂着自己突突乱跳的胸口,脸无血色,嘴里不停地叨咕:“哎哟妈呀,吓死我了,”学万老夫人的样子,自己摸自己的头和前胸安慰自己:“摸摸毛没吓着,摸摸身吓一阵。”
秀竹乐了说:“你个小迷信头子,跟我娘一样。”一转脸质问周天,“你干什么,你?”
周天说:“我只想跟你们开个玩笑。还说呢,差点让你给毙了。”
秀竹说:“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这深山老林的,谁能不害怕?得亏我收手快,要不你就死定了。”
周天嘻嘻笑着说:“该不会把我当熊打了吧?”
秀竹说:“你要是熊还好了呢,打死不用偿命,我现在就给你一枪?”
周天说:“干嘛呀?一见我就凶巴巴的,该不是又去打熊没打住,还在生气呢吧?”
秀竹说:“你管得着吗?”她冲春兰一挥手,说:“我们走。”
周天急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春兰说:“那我先走,在前面等你。”
待春兰离开周天说:“我听说你要嫁给那个救了你命的猪倌?”
秀竹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周天说:“怎么跟我没关系?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
秀竹说:“我不早就跟你说过了吗,父母定的事不做数。”
周天说:“怎么不做数?婚姻大事就应该听父母的,更何况我们是经了媒人,喝了定亲酒,下了聘礼的。”
秀竹冷冷一笑:“枉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思想也太守旧了,我的同学,现在是民国了,皇帝都下台了,你还信奉这些媒了聘了的,真是可笑。我告诉你,收了你家财礼的是我爹,跟我没关系。但是,我会告诉他还给你们的,请放心一分也不会少了你的。”
周天说:“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嫁给那个放大猪的穷小子了?”
秀竹说:“那是我的事,好象没必要非得你同意吧?”
“你一个富家千金小姐,念过洋学的人,去嫁给一个大字不识一麻袋的穷放猪的,你这是什么?你不嫌寒碜呀?”
“跟你这种人说不明白。”
“还有啥说不明白的,不就是戏里唱烂了的,英雄救美女,美女爱英雄吗?他救了你不假,可他一个放猪的是什么英雄?我看最多也就是一个猪八戒司令,还是个空头司令,哪个小猪八戒也不属于他。你嫁给他算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富贵?前途?还是浪漫幸福的人生?”
“这跟你有关系吗?无聊!”她再也不想理他转身走了。
周天的心真的乱了。早晨他刚一到家,他妈就跟他说:“秀竹变心了,要嫁给飞龙泉那个放百家猪的。”他说她早就想变心了,可他不相信她会相中刘飞:“就她那个高傲劲对我们这些洋学生富家子弟连眼皮都不撩,怎么可能看上一个放猪的穷小子。”现在看来他错了,她真的动了心。
春兰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这小子又气着你了?”秀竹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净生气了。”春兰说:“要说这事都跟日子有关系,前天,我早晨搬凳子砸了脚,不大一会帮我娘切菜又切了手,我娘说这叫祸不单行,我娘还说了事不过三。”秀竹知道她在想法逗自己高兴,她就喜欢她的这股善解人心意的机灵劲。她说:“你这个傻丫头,事不过三,你嫌我的事少还想让我再生第三次气呀?”春兰急忙说:“不是的,我是说你生了两回气了,再来的就是高兴的事了。”
事不过三,这个“三”真的就让秀竹碰到了。她一进家门就遭到了万老爷暴跳如雷的申斥怒骂。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粗暴地对待她这个独生女,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父亲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上怕吓着的掌上明珠。父亲骂她贱,不要脸,丢了祖宗八代的脸。说她念书念得愚了、傻了、浑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那个小子救了你,他要个金山我可以给他,但不能把女儿给他。都什么年月了,你念的是什么现代书?思想比我还土掉碴儿,非要以身报恩。你要是跟了他,我一个大子儿也不给你,让你跟那小子喝西北风,住露天地……
她原本想反驳,见父亲的眼睛都红了,没敢作声。她不知道上午父亲见过周寡妇,所以她不知道父亲这个炸药库是怎么被点燃的。她哭着跑回自己屋,把门关上,从里面插牢,任父亲如何叫骂就是不开,父亲站在外面骂,她趴在床上哭。
赵大姑娘也趴在炕上哭,不同的是没人骂她。她的哭,令赵大娘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抠问她也不说原由,怎么劝也劝不好,没办法索性由她哭个够。
刘飞被两个女人一搅,所有的运气都没了,在山里转悠了大半天,连个猎物的毛也没见着,两手空空对于一个老猎手来说简直就是耻辱,碰见熟人打照面都不好意思。但两个女人搅得他心情乱麻麻的,说不上是喜还是忧,亦或还有得意。
“动就打死你。”一只冰冷的枪口突然顶上了他的太阳穴。被心事缠绕的他没做出任何反映就被逼住动弹不得。一个猎手,曾经还是一个军人本应有超乎常人的敏感和快速反映。但是今天,他的这些本能的开关已经被迷乱的心智牢牢地锁上了。好在二姐夫也是一个不错的猎手,反应和身手也自然是不错的,枪口也顶住了那人的腰。
刘飞发现用枪指着自己的人他并不认识,使劲想也想不起曾经和这个人结过梁子。
“周天你干什么?”二姐夫说话了。
刘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周天。他听人说过周天是周寡妇的儿子,周寡妇原来是万家的老妈子,后来万夫人发现了她跟万老爷有染,被迫离开了万家。周寡妇自己治了二百饷地,成了远近闻名的寡妇地主。有人说她治地的钱是万老爷给的,有的说这个女人来路神秘,是犯了案子逃难的富贾遗孀,在万家为奴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时机成熟便治了房子买了地,重又作回了富人。他也听说周天跟秀竹从小就订了娃娃亲,两个姐姐最担心他娶不到万家小姐根子就在于此。
周天的枪口用劲抵住他的头,恶狠狠地说:“你就是那个想吃天鹅肉的赖蛤蟆?胆子不小,小爷的老婆你也想动,今天老子废了你。”
刘飞能感觉出自己的心跳速度明显加快,有些发凉的手脚乃至全身都在哆嗦。但他知道怕死不能等死,信命不能认命,但不能鲁莽行事,这种时候出手必须一招致敌,要么先不出手,否则自己的脑袋真要被穿个洞。姐夫是指不上了,即使他能打死周天,那自己的命肯定要先于周天玩完,更何况二姐夫紧张得忘了张开机头,他手中的猎枪是不会响的。他现在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拖延,等待时机出手。
他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你老婆是哪个,我怎么动她?”
周天骂他:“孙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子的老婆就是秀竹。”
刘飞尽量平静地说:“她呀,我没动她,那天抱她只是为了救她,再说人家是洋学生,富家千金大小姐,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大字不识一筐头子的穷小子呢?你一定是误会了。”
周天觉得他说的在理,追问:“连邪念也没动过?”
刘飞说:“天地良心,真没动邪念。”
二姐夫也说:“我们就是救她,救人也有罪?”
刘飞感觉周天的心开始活动了,决定趁热打铁就说:“我救了你的女人,你不摆上一桌大席请请我也就罢了,还拿枪对着我的脑袋,这样做是不是太不仗义,太不够朋友了?”
周天犹豫了,只一瞬间。刘飞可不会放过该出手的机会,他一缩头,先使脑袋避开枪口,同时手脚并用连抱带摔将周天摁倒在地。撕巴了几下,周天的枪就到了自己的手上。他用枪指着周天的头,骂道:“小王八羔子,就这两下子还敢在老子面前作妖,我非崩了你。”二姐夫急了:“刘飞千万可别乱来,打死人是要偿命的。”刘飞说:“偿命也比他多活几天,总比让他打死,走在他前面合算。”他用枪在他眼前比划着问:“你说就你这两下子还配跟老子争女人吗?老子告诉你,刚才我还合计要不要娶秀竹,这回我想明白了,这辈子秀竹我娶定了,为了不让她嫁给你这熊包,老子也得娶她,谁敢跟老子争,老子就废了他****的。”
周天软了,一个花花公子哪经得住这阵势,魂早不知飞向了何方,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说你不会娶她吗?你小人,骗人。”
刘飞得意地乐了,说:“是啊,我可以不娶她,但她非要嫁我,我也没办法啊?”
周天的魂飞走了。
刘飞恨声恨气道:“你说,还争不争了?”
周天哪还敢想到底敢不敢的问题了,连好汉不吃眼前亏也是事后才想起来的词,他忙不跌地求饶:“不争了,不争了,你放过我吧?”
刘飞又问了一句:“真不争了?”
周天说:“真的。秀竹早就想跟我分手了,争也白争。”
刘飞看他这熊样冷冷一笑:“你还算说了一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