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园。
凌雪漫靠在水汽氤氲的浴桶中,慵懒的半眯着水眸,无聊的要死。
“王妃,小王爷回府了。”春棠从外间进来,喜道。
“回来啦?那我就放心了。”凌雪漫睁开眼睛,微坐起了身子。
“是啊,王妃,奴婢侍候您洗快些吧,时辰不早了。”秋月忙说道。
凌雪漫打了个哈欠,却摆摆手,“你们俩下去睡吧,我还想泡一会儿,等水凉了,我自己出来睡觉。”
“王妃,那,那奴婢给您把睡衫放在这里,您注意不要在浴桶里睡着了,万一着凉就麻烦了。”秋月不敢坚持,又不甚放心的嘱咐道。
“好了,我知道啦。”凌雪漫再次摆手,“赶紧睡去吧。”
“是,奴婢告退!”
俩丫环抓紧时间退出去了,并关好了门,然后去了香坛居复命。
时间缓缓流逝,凌雪漫仰靠在浴桶边沿上,三千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紧闭的眼角,忍不住的,一滴泪顺颊而落。
无音壁缓缓打开,重新立于这间屋子,莫祈寒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原本只是平平常常的一间卧房,只是因为这房里住的人,而成了他心中最深的牵挂。
烛台燃的正亮,深埋心底已久的思念在这一刻化成了满满的激动,手抬了抬,却未拍熄烛台,他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样。
步子压的极轻,轻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高大的身子立于屏风后,透过磨砂的屏风面看去,那个小人儿还泡在浴桶中,背对着屏风,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那瀑布般的青丝垂下,她安静的像是睡着了一般,半天没有动静。
莫祈寒侧转身子,轻拍出一掌熄灭了烛台,屋内,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而凌雪漫靠仰在浴桶边沿上,闭着眼睛的她,对突来的黑暗毫无知觉,依旧陷在自己的回忆里,忧伤思念着心中的男人。
短短的不过两丈的距离,莫祈寒一步步踏出,心在颤抖,双腿亦在颤抖,千军万马前他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此刻,却激动不已,又紧张难耐。
身子在浴桶边轻轻的蹲下,伸手探进水中,微蹙了眉,缓缓抚上那张如玉的白皙脸庞,心中绞痛难忍。
一丝冰凉的触感传入四肢百胲,那指腹间微微的温热真实的令凌雪漫身子猛然一颤,眼睛却闭的更紧了,她不要在梦里醒来,如果只有在梦里可以感觉到他的温度,她宁愿一直身在梦中,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慰藉自己对他刻骨铭心的思念。
那一颤,莫祈寒眉睫却拧的更深了,忙抽回手去拿浴桶旁边搁在小桌上的干毛巾,他以为她冷,而凌雪漫却因那手指的抽离而再次忍不住的落下了清泪,无边的失落蔓延开来,眼睫毛轻颤着,细碎的喃喃低语,“做梦了…梦醒了…”
拿起毛巾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眼眶迅速泛红,莫祈寒禁不住眼底热气模糊了视线,颤抖着手移到她脸旁,动作极尽温柔的去拭她脸上的泪痕,出口的嗓音嘶哑哽咽,“水凉了,我抱你出来好么?”
时间仿若停在了这一刻,凌雪漫的呼吸也跟着停止,这般熟悉的声音,还有毛巾贴在脸上的真实感,大脑立刻空白一片,呆滞中,紧闭的清眸缓缓睁开,模糊的轮廓近在眼前,屋里的黑暗在告诉她,明亮的烛台灭了,是…是他么?
心,几欲跳出嗓子眼儿,玉臂微抬,欲触摸他的手僵在半空却又突然收回,凌雪漫眼睛再次紧紧的闭上,红唇轻喃,“不,一定还在做梦…是梦…”
心中如窒息般的痛,莫祈寒深闭了下眸子,双手探入水中,打横抱起了那具香软的身子,突然离开水,身子被腾空的她一惊,本能的伸手胡乱抓住了他颈间的衣领,不敢置信的问出了声,“谁?”
“漫漫…”
莫祈寒艰难的从喉间溢出两个字,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的落下,滴在她的眉心,灼热了她,也将她从梦境拉回了现实,她震惊呆楞着,眼睛睁大一眨不眨的仰头看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脸庞,任他抱着她走向大床,将她轻置床上,又用毛巾细心的拭干她娇躯上的水渍,然后扯过锦被包住了她,再将她连人带被子紧紧的抱入了怀中。
她的头被抵在他宽阔的胸膛,聆听着他不规则的心跳声,恍若身在梦境里的她,久久的又闭上眼睛不敢睁开,彼此沉默无言,太多太多囤积在心底想对她说的话,此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同样轻闭了眸子,感受着怀中真实的她,呼吸早已紊乱。
良久,她缓缓睁开了眼睛,赫然发现,她依然在他的怀中,突然而至的狂喜使得她悄悄的掐向自己的大腿,疼!不是做梦!是真的,是姘头回来了,方才那一声“漫漫”真的是他在叫!
红唇轻颤着,欲语泪先流,无声的啜泣无法表达她此刻激动的心情,哭声一下子从喉咙里溢出,惊了他,也慌了他的心,他匆忙捧起她的脸,嘶哑而喃,“漫漫不哭,不哭…”
他越帮她拭泪,她却哭的越凶了,一句话也未说的抓住了他的手,对着他的手背重重的咬了下去,泪水滴落在他的手上,他咬了咬唇,垂着眸子静静的看着她,任她发泄着。
淡淡的血腥味儿冲进鼻间,她一震,倏的抬离了头,手指轻颤着抚上他的手背,湿热的黏液沾在指上,她瞳孔紧缩,无措的抬眸哭喃,“出血了,怎么办,怎么办?”
“没事,不痛,一点儿也不痛,漫漫别哭!”莫祈寒抬起手,继续擦拭着凌雪漫肆意横流的泪水,满足的笑,“只要漫漫不生气了,就是废了这只手也无悔!”
“瞎说!手废了,你还怎么抱我啊,你这个说混帐话的混蛋!”凌雪漫又气又心疼,举目全是黑,便着急道:“你先把烛台点上,包一下手,我不看你。”
“不用,小猫挠一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莫祈寒轻笑,拉起从凌雪漫身上滑落的被子,包好她的身子,“八月已经入了秋,别着凉了。”
“怎么不用?不要你管我!”凌雪漫郁积的怒火一下子涌上,奋力扯开被子,与他作对似的偏偏把身子都露在外面,低吼道:“点灯,包手,快点儿!”
“漫漫…”莫祈寒蹙眉。
“快点儿!不然你就滚!”凌雪漫咬牙继续吼。
莫祈寒嘴角抽动了下,轻唤一声,“漫漫,先盖在被子里,我的手真没事,你就咬破了点皮…”
“你去不去?不去就马上滚,我不想看到你!”凌雪漫胸脯剧烈起伏着,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苦涩无比。
“漫漫…”莫祈寒依着黑,深情的凝视着凌雪漫,心中暖流汩汩涌上,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来。
“点灯啊!”凌雪漫催促一句,见莫祈寒还不动,气恼的伸出双手用力把他往床下推去,负气的低吼着,“滚滚滚!我不想看到你,一点儿也不想!”
“漫漫!”莫祈寒哽咽一句,陡然将光着身子的她拥入了怀中,健臂紧紧的圈着她的纤腰,下颚抵在她的肩上,滚烫的泪水再次洒落,“漫漫,想我么?我好想好想你,每天每夜都在盼着这一刻,终于,终于可以再次抱着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凌雪漫捶打着那厚实的肩膀,心中的委屈尽数发泄开来,“你骗人!你根本不想我,你说一年,我等了你一年,可是你骗我,你知道多等一天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吗?我多等了半年了…骗子!骗子!唔唔…”
“漫漫,实在情非得已,对不起对不起…”莫祈寒心痛得不知所以,只有更紧的抱着凌雪漫,让她香软的身子紧紧的贴着他的身体,此刻,他再也不想隐忍,捧起她带泪的脸,俯首贴上她柔软的唇瓣,深深的吻着她…
这是无数次在梦里亲吻过的唇,香甜的一如离别那夜,让他眷恋一如往昔…
“漫漫,我不走了,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守着你,娶你。”莫祈寒抱起凌雪漫的头,让她枕在他腿上,嘴角边的笑容爱意深浓。
“娶我?”凌雪漫一听,惊了一下,爬起身道:“你现在可以娶我了吗?可是,可是皇上今天暗示我,想让我改嫁给那个戴面具的冷面将军呢!这可怎么办呢?姘头,你还是带我私奔吧,我们找一处没人认识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京城,等过上几年,风声过去了,我们再偷偷回来见你爹娘怎么样啊?”
“漫漫!”莫祈寒俊脸有些抽搐,父皇这不是添乱吗?眉头紧锁间,将凌雪漫拥进怀里,用薄被包住她的身子,轻语道:“我们不用私奔,我怎能让你没名没份的跟着我?我不仅要娶你,还要轰轰烈烈的娶你,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漫漫,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
“可是,姘头我们,我们…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怎么娶我,我只怕皇上一生气杀了你啊!”凌雪漫揪心不已,反手抱紧了莫祈寒的腰身,“姘头算了吧,我不想要那些虚的,我只想要你的人,这一年多我差点儿要等死了,什么名份,什么八抬大轿,都没有你在我身边实在。”
莫祈寒轻拍着凌雪漫的肩,含笑道:“漫漫,这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该给女人的,我怎能委屈你?你别乱想了,现在我回来了,你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就好,一切都交给我,不许再多愁善感,惆怅郁闷了,知道了么?”
“姘头…你预备告诉我什么吗?比如说你这一年半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只给我写过一封信?为什么这么巧南征军出征那天你走了,南征军今天回来你也回来了?”凌雪漫抬起眸子,轻声问道。
“不,我什么也不预备告诉你,等洞房花烛夜我们交换秘密,好么?就像我很奇怪你竟然不识字,不会写信让梅花婆婆代写一样,因为据我所知,凌北源的三个女儿虽不能说是京城一等一的才女,但读书识字是不存在问题的,你说是么?”
莫祈寒一席话,令凌雪漫脸色白了几分,悄然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去探问他的秘密,免得他盘根问到底揪着她不放,便点了点头,“嗯,等洞房花烛夜交换秘密。”
“好。”莫祈寒一笑,他想,她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虽然他派人暗中查过她出嫁前的事,可是没有查到什么异常,他想不明白也猜不透,虽然未出阁前的凌雪漫性子顽劣了些,但分寸礼节规矩还是很懂的,而他所认识的凌雪漫,却…再比较一下,似乎说话的口吻也与原来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漫漫,你的秘密肯定不会影响你对我的感情么?”莫祈寒不放心的确问道。
凌雪漫一怔,马上摇头,声音很小的道:“不会的,没有什么能改变我对你的心。”
“那好,那我不问,我们都等那一天。”莫祈寒点点头,轻然一笑。
静静的相拥了一会儿,一时竟然无语,满室只有浓浓的温馨,凌雪漫靠在那结实的胸膛上,一如从前,心中很踏实,有了心爱的男人在身边,便觉拥有了全世界,此刻的她,幸福甜蜜,如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舍不得松开他半分。
“漫漫,会有一天我不用五更天就起床离开你,我们也会一起拥睡到天亮,一起用膳,一起散步,你荡秋千我陪着你,你要逛街我也陪着你,人前人后,你可以骄傲的告诉任何人,我是你的男人!”
“嗯,我等这一天,姘头,我信你,一直信你。”凌雪漫扬起幸福的笑脸,玉臂勾上莫祈寒的后颈,主动送上她的唇。
莫祈寒薄唇轻咧,深情的呢喃,“漫漫…我爱你,很爱很爱,爱到不可自拔…”
心,从未有过的狂热的跳动,因他深情的告白,因他难得出口的爱意,知道是一种感觉,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燃烧了她,沸腾了她!
鼻尖一酸,泪,纷涌而出,却是喜及而泣,“姘头…我还想听…你再说一遍好么?”
“漫漫,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深阑的夜,一弯冷月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中,投下斑斑点点的清晖,青石板上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慢慢的向前移动着。
身后,墨青不远不近的跟着,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看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
轻叹一声,莫祈冥步子滞了滞,又继续朝前踱着步子,这一个夜,注定要有多少人不平静呢?
居然活了…居然真的未死!
居然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套!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那一套召告天下的说辞只能骗骗那些无知的百姓和不明就理的朝臣吧!
林梦青,莫祈寒,联手预谋!半路投军的再有本事不经兵部,不经皇上,哪怕是元帅又岂敢擅作主张授副将军之衔呢?
原来那个病秧子的四王爷心机之重,远远超出他的想像,几次都毒不死他,怕都是那个所谓的军医也就是皇上口中的神医所为吧!从棺材里带走?哼,闹了一场不让开棺的戏码,现在想来真如他当时所猜测的,本身就是假死布了个局来蒙骗世人的,那么,他莫祈寒的目的何在?他又知道了些什么?他隐忍不发归京途中遇刺中毒事件的目的是什么?
这般的居心叵测,绝没有表面这么简单的!
如今想来,桑凤失败后,怕是都招了!
暴风雨,怕是就要来了!
第一步复活册封太子,第二步该是要登基为帝了吧!
现在的平静,该是想顺利坐上龙椅,然后才会一步步露出他的居心,与他相斗吧!无论那一夜的男人是林梦青还是他莫祈寒,他们都该知道他才是这一切幕后的操纵者了,至少在凌雪漫的身上,他们知道是他!
而凌雪漫的男人到底是谁呢?以莫祈寒的强势与战场之上的谋略手段,他会允许自己的王妃被林梦青染指吗?何况林梦青还被封了他亲妹子的驸马!所以,那男人十有八九就是他莫祈寒!
只是…
莫祈冥的步子再次滞下,夜风吹散了他落在肩上的长发,偶尔发丝扫在脸上,又很快被吹乱,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凌乱而无奈。
他要输了么?
江山,美人,凭什么,凭什么都属于莫祈寒?
不立凌雪漫为太子妃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个夜里,城外,那男人护她如宝,会有可能抛弃她吗?若是真的为巩固地位势力抛弃了她,若是真的…呵,于他又能怎样?她视他,只是朋友亲人,无关爱与喜欢。
若她说一句喜欢他,他…真的想就此放手,带走她,与她红尘万丈,天涯一处…
三十年了,父王,娘亲,若是我败了,你们可等着我?若是我败了,我一定告诉我的儿子,让他活自己便好,仇恨永远是无止境的,不要报仇,不要活在阴暗里…
雪漫,若你说一句喜欢我该多好?而我勾心斗角这么多年,真的累了,需要这么一个理由来放手,来背弃我对父王的誓言,可你…终究给不了我这么一个理由,而我,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杀戮与血腥,从来都是登上帝位的踏脚石,莫祈寒,既然斗了,我又怎能让你一切顺利?你们父子怕是早已经在商量着如何铲除我了吧?瓦解我的势力与权利,赏我园子荣宠安抚我,拉拢雷越,只身深入战场立下军功,让林梦青掌管禁卫军,压制贺之信军队,这一步步的手段,此刻才彰显了你们的目的不是吗?
“天,快亮了…”
轻喃一句,终究停下了脚步。未回头,只是静立在朦胧的夜色当中,高大的影子在夜风中披上了寂寞与孤独。
“主子,快上朝了,回屋歇一会吧。”墨青不敢大声,却又忍不住关切道。
“墨青,飞鸽传书给贺之信,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另外,新皇登基的日子怕是不远了,他登基之日,我们该送一份大礼给他的!”莫祈冥冷冽的勾唇,在墨青耳朵上低语了几句。
“是,主子,奴才知道怎么做了。”墨青紧了紧眼神,点头应道。
莫祈冥敛了敛眸,沉声问道:“林梦青的背景查到了么?”
“回主子,所有的情报显示,此人都有那十几年的空白,查不到他那十几年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墨青低头回道。
“哦?那倒是神秘了!看来问题还要先弄清楚军营里被林梦青和那人称为师父的军医背景了!那老头儿能解我苗疆剧毒定不是普通大夫,还有…”莫祈冥话音顿了顿,蓦地记起一件事,脸色更加阴霾了,“两年前城外破了巫蛊术的也定是这个老头儿!”
“主子,如今雷越大军驻扎京城,明显就是在守住通往京城的门户,阻止贺将军的,现在连禁卫军也被他们掌控,我们处境很不利啊!再加上那老头儿…”墨青神情严峻的说着,瞧见莫祈冥不善的脸色,倏的止了话音。
“你怕死?”莫祈冥冷冷的问道。
墨青一楞,忙跪下道:“奴才不怕!奴才这条命就是为主子肝脑涂地,赴汤蹈火的!”
“起来吧!”
莫祈冥背转身子,朝寝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