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南飞走近她,仿佛要拆穿她的谎言。可她每走一步仿佛空气中氧气扭曲旋转消失,让她不由呼吸紧促,踉跄退缩几步。
“在千魅坊,我是奴。我签下卖身契,是用我劳动换取每个月一丁点的银子。而你,一个妓女,用你的身体换取恩客的赏钱。我和你有什么不同?你不过一样和我是奴罢了,差别不过是你衣衫鲜艳,在床上与男人鸾颠凤倒的奴,我衣着褴褛,食不果腹的奴。”
“你想说什么?”蜻蜓回视她,像只带刺的刺猬。
她的尊严,不允许别人侮辱她。
“我想说的是,我的主子是与我签下卖身契的人,我只会听令于她,我的工作就是服侍好像你用这样用身体讨好男人的妓女,而不是任你差遣。”
她的脸,就像在烧窑经受高温烧炼出来的陶瓷,表情冷硬,空洞。连同她说的每一句,都像触摸冰冷的陶瓷,不带温度,却让人不敢随意反驳。仿佛是与生俱来,所有人都该敬畏她,仰视她。
“想要我帮你吗?”来者地狱深处绝望,黑暗,冷漠,无情鬼魂的目光,仿佛被她轻轻瞥一眼便会永世不得超生,“帮你逃出千魅坊。”
“你说什么!”如果说蜻蜓惧怕她的目光,那么她现在是彻底惊慌了,那是被不知名的怪物窥瞰,心灵颤抖发出的恐惧。
她想逃,想和康郎远走高飞,她甚至连碧茵都没有告诉。
“奴跟奴只间,没有主子和下人之分,你想用钱让我做事,那就是交易。既然是交易,不是看你给了我什么,而你有什么是我想要的。”
“你,你想要我给什么?”她屈服在她强大的气场下,竟破天荒地问了出来。
时间在她的凝视下,仿佛停滞了,她可以在她漆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惶恐不安,色若灰白的脸。她身上的毛孔在剧烈收缩,仿佛遇到一场冬季里突如其来寒冷的初雪。
直到她视线转移,转身离开。
她突然松了一口气,喘着气,仿佛溺水者从水面上冒出,重新得到空气。
走出房间,鹤南飞下了楼,便听到院庭里传来娓娓动听的歌声。
她抬眸看过去。
少女身着天蓝衣裙,柔软昂贵的绸缎在阳光下仿佛洒上一层银粉,一支木簪随意绾起青丝。肤若凝脂,粉腮红润,眉心一点朱砂,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灵气。
皎若秋月,艳色绝世。
她的歌声娇莺初啭,仿佛占风铎敲击时空灵悦耳,宛如画眉婉转动听的歌喉,又带着丝似深闺怨妇般的幽怨缠绵。
就连鹤南飞也不禁沉醉在她的歌声中。
曲终,如梦方醒。
“啪啪啪….”甘画笑呵呵拍手道,“就说小姐歌声无人能媲美嘛,那个水玲珑还敢在小姐面前大放阙词,真不自量力。哦,还有那个死素素,我呸!”
或许是歌声太美妙,鹤南飞居然忽视了天蓝衣裙少女身边的女子。那个背对她的女子身穿绿衣裙,身形消瘦,和碧茵穿的是同一款式衣裳,那是千魅坊服侍姑娘奴婢的服装。
蓝衣少女捏了捏她的鼻子,巧笑生辉,“就你这小丫头油嘴滑舌。”
“那是嘛,那个水玲珑真是惹人厌,目中无人,颐指气使的,我看她****后更是不把小姐你放在眼里呢。”甘画愤愤然。
她说的水玲珑,也是位清倌,不像蜻蜓,一心想着离开千魅坊,她可是一心想取代缦沱,成为千魅坊的花魁。
上辈子,她可是没见过这位缦沱,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她的美色,果真连院里的鲜花都不由失色。
“你管她作甚。”仿佛察觉有人看着她,缦沱看了过去。
目光相撞,缦沱稍微一愣,随之对她一笑。
笑比褒姒,一笑千金。
鹤南飞对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
“没,没看什么。”
院里芍药花的香花沁人心脾,不知那位缦沱姑娘身上的香气有没有芍药花香那般袭人。
鹤南飞可记得,在千魅坊没落之前,这位缦沱姑娘便去了对边新开张的花楼,同样是妓院,花楼却把她捧成了长安第一妓。
那时候,可真是千金难买一笑。
下午,蜻蜓便叫崔管事把鹤南飞调到缦清苑。
小玉踏进门,冲冠怒发,“鹤南飞,崔管事为什么让你调去缦清苑做二等丫鬟,你是不是收买了崔管事。”
鹤南飞置若罔闻,安静地收拾她的东西。其实她的东西不多,二等丫鬟有统一的衣裙,她是最低等的粗使丫鬟,穿的是粗布烂衣,也不过两件轮流换洗。
见她无动于衷,小玉气得暴跳如雷,“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会被调去缦清苑,你不过是去两次而已,为什么蜻蜓姑娘要你去缦清苑服侍,你做什么了?”
蜻蜓不想她把她想逃走的事说出去,或是想她帮她逃走,自然要给她好处,最好就是把她放在身边,一来可以为她所用,一来可以监视她。
她自然顺她意,一旦提升为二等丫鬟,可以随意出入千魅坊,她既然重生了,自然不会再在这里耗她时间。
鹤南飞把衣服和那几块没有绣好的手帕放在一块破旧的大方形布里,她的绣工飞针走线,触手生春。三佰见她绣工了得,便和她合作,她负责在半夜里绣,三佰负责把手帕买给千魅坊的妓女,有时厨房的婆子也会关顾她们,赚来的钱就给负责出去进购的丫鬟帮忙买吃的。
见她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小玉怒火攻心,冲着她吼,“丑八怪,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鹤南飞始终恍若未闻,她绑好包袱,走出门外。
小玉一手把她的包袱拽下,发泄地在上面踩,半响,包袱上面被踩出了好几个黑色脚印。
她一脚把包袱踢开,冷哼,“我问你话,你就得好好回答我,鹤南飞,你听清楚没有。”
鹤南飞捡被她踢远,拍了拍,继续向外走,从头到脚对她视若无睹。
小玉愕然,只觉鹤南飞目中无人侮辱了她。气急败坏,再一次把她的包袱从她的肩上抢过来,只是这次她没有向地上扔,而是找来剪刀,疯狂地把鹤南飞的衣服和手帕剪烂。
她就是嫉妒,嫉妒鹤南飞明明就长得这么丑,为什么见到她还一脸清高的模样。明明她比她长得好看,为什么蜻蜓姑娘就让她去缦清苑服侍,要换成是她去缦清苑,那么她就有可能被花妈妈看上的机会,做了千魅坊的妓女,就再不用低三下气,每日做没完没了的活了。
为什么她就能去,自己就不能去。
等她的衣服全部被剪碎后,只觉自己气消了一半,脸上露出鄙薄之色,“蜻蜓姑娘见你丑才让你去服侍,要你长得漂亮她还会让你在她面前瞎逛吗?丑八怪。”
“我有允许你这么做吗?”鹤南飞看着她,目光冷若寒霜,仿佛要把她冻僵在原地。
“没允许你又能拿我怎样?升了二等丫鬟又怎样,还不是个丑八怪。呸!”
鹤南飞冷笑,“你丑八怪丑八怪的叫,还真是说叫上瘾了。”
“上瘾你又能怎样,丑……啊!”她大叫,吓得胆裂魂飞,恐惧地看着突然穿过她手背刺进桌上的剪刀,鲜血从锋利的剪刀汩汩流出,染红了碎布,染红了陈年朽木的木桌,仿佛怎么流也流不尽。
就在刚才,鹤南飞突然拿起剪刀,面无表情地按着她的手,用剪刀刺进她的手背,把她的手钉在桌上!
她是魔鬼!
小玉吓得魂飞魄散,栗栗危惧,脸上涕泪交零,怕她再动怒就拿起剪刀向她胸口捅。手上的痛急不上心里的恐慌,双脚颤抖着,差点就倒在地上。
“你知道吗?”鹤南飞无视她满脸的鼻涕泪水,把剪刀从桌上拔出,她大叫,哭声悲鸣,断断续续。
鹤南飞用剪刀的尖锐处在她的脸上轻轻划过,却没有割伤她,“你知不知道,在千魅坊出了人命,花妈妈为了息事宁人,可不会去报官,就好像是你这种最低等的丫鬟,我看,最多就是碎尸,然后拿去喂狗,物尽其用不是吗?”
她幽幽地问道,“怎么,要不要死一次看看?”
小玉骨寒毛竖,已经吓得忘记了哭泣,“别,别杀我,我再也不敢招惹你了,再也不敢了….”
“记住今日你说过的话知道吗?我讨厌出言反尔的人。”
“知,知道了。”
鹤南飞松开她,她的双脚如无骨的海带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冲出房间,仿佛见了鬼。
“小玉,你去哪?”
门外,传来三佰的声音。
她走进来时一头雾水,自言自语地呢喃,“她哭什么啊?”
见到鹤南飞,她含笑把手里用布包裹着糕点递给她一块,乐道,“给,这是我去前院收拾时偷偷藏起的,那位恩客可真浪费,整碟绿豆糕就吃了两块,不过他不吃最好。”
她一口咬掉半块糕点,“我刚刚好像看到小玉她哭了,是不是你弄哭她了?”
“她怎么可能会哭,肯定是你看错了。”鹤南飞接过糕点,小咬了一口,她向来不喜欢甜食。
“也是,桌上的是什么?”她刚刚好像看到小玉捂着手,满手是血。
“不知道,或许是哪个丫鬟恶作剧把胭脂搅拌水里吓唬人。”
“肯定是小玉那讨厌鬼做的。”三佰又拿起一块糕点向嘴里塞,不忘递给她一块,“快吃啊,等下有人进来又被人抢了。”
她没有接过糕点,问道,“听说,水玲珑和蜻蜓是同一夜****?”
“对啊,你也知道对面新开了间叫花楼的青楼,我们千魅坊的生意被抢了不少,花妈妈就打算搞点噱头。听说那夜还会竞标,就是恩客把标价放进木箱里,到最后由花妈妈看哪位恩客出的价格最高,那位姑娘初夜就归他了。”
“是吗。”鹤南飞拿起被小玉剪破的碎布擦拭剪刀上的血,“那还真有意思。”
“那也不关我们事,”三佰耸耸肩,不以为然,“你不是被调去缦清苑做二等丫鬟的吗?记得有好吃的留我一点哦。”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