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说从前有一种小鸟是没有脚的,她只可以一直不停地飞啊飞,飞累了的时候便在风里面睡觉。这种小鸟一生只可以落地一次,就是她死的时候。”
——三毛《不死鸟》
1.天堂的召唤
那一天的大雪如杨花般纷纷落下,华灯映红了雪夜,被掩盖的光芒忧伤而温柔地蔓延着。有风从北方寂寥地吹过,传来反复吟唱的歌声,雪片在屋顶上纷繁地舞蹈。
深邃而迷离的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留下一道炫目的光痕,消失在茫茫天际。
我宁愿相信那样的传说:天上一颗星星坠下,地上就要有个人死去。今夜,天堂的大门又是为谁而开?谁又聆听到了天堂的召唤?
台北荣民总医院的A072病房里,三毛正半躺在床上独自养伤,才动过手术的伤口随着脉搏的跳动在抽搐作痛,但心更痛——要是荷西在,他一定会泪眼汪汪地望着自己,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怜惜地问她。那个温柔的男子,总是把她揽在怀里,温暖她孤寂的心,让她不再感到害怕,如今他却长眠在拉芭玛岛上,仅给她留下了残缺的梦。
窗户被轻轻地推开,从窗外飞进来一群胖乎乎的小孩子,他们有的在三毛的床前快乐地蹦跳,有的在她的上空欢快地盘旋。多可爱的孩子啊,你们是来自天国的小天使吗?我可以抱抱你们吗?三毛伸出手去,抓着了!小孩子笑嘻嘻地从她的手中逃脱,调皮地回头做了个鬼脸。
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三毛揉揉眼,又看见一个一个的小孩子,像小小的木偶蹦跳到她的床前来,他们列队走过,唱着军歌……
门开了,一张英俊而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口,这是一张令她朝思暮想的脸,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他该知道这些年她是如何思念他的。是的,已经十二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在岁月的侵蚀中慢慢腐朽,只有他还是那么年轻,目光依然那么温柔,她坐起身,走下床去,向着那张熟悉的脸庞走了过去。
荷西,我的爱人,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吧……
手伸过去,茫然地停在了空中,这里没有人,连那门都是虚构的,三毛颓然张皇了目光,突然看见荷西出现在另一个角落里,轻轻地对她微笑,那笑容一如沙漠中的太阳,夺目而炽热。
她再次欢欣地向他走去,像小鹿那般轻快。
荷西,我好冷,你抱抱我……
还是幻觉。手再次触空,委屈的泪簌簌地掉落,如今的她如同废人,连真实和幻象都已分不清楚,她好像得了癌症,日子也所剩无多了。母亲于六年前得了癌症,如今已被病痛折磨得脱了人形,大家一定是怕她难过,所以对她隐瞒了病情。
也好,我终究还是要走的。她伸手给母亲打电话,问了问心理医生什么时候能到,并告诉母亲她还是想自杀。然后,兀自消沉地一直在胡言乱语着,虚弱的母亲在电话的那头已然支撑不住,好不容易听完她胡闹的自言自语,草草安慰了她几句便挂了电话。
并非母亲粗心,对于缪进兰来说,这样的话她已听到太多遍。从十二年前荷西逝世的那天起,她的女儿就无数次地告诉她要去自杀,每一次歇斯底里的胡闹都会被父亲陈嗣庆呵斥,之后她清醒一点儿,又复过来向父母道歉。这样反反复复已经闹了十二年,缪进兰以为她不过是像平常一样又犯起了神经质,却没有想到这一次三毛竟是再也没能清醒过来。
她也不想再留在这人世了,不知道还有多少的苦痛要来折磨她,她再也不肯轻易就犯、听从发落了。她要去找心爱的荷西,那个世界里没有悲伤的记忆,没有恶毒的冷语,只有相亲相爱,温暖如春。
似乎每一次面对困境,她都会潜意识地去逃避,她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逃亡中。每当在一个地方遭遇了挫折,她便情不自禁地逃往另一个地方,而另一个地方也会令她受伤,那么再逃,她就这么不停地逃啊逃,终于又想到了自杀。
三毛艰难地走进了浴室,每一步都震得浑身生疼,这场病缘于十几年前的一次诅咒,她被撒哈拉的土著人施展了巫术,她心中坚信这是一场躲避不了的浩劫,自杀和解脱这两个词反复在心中更替。她将浴缸放满水,将自己整个放了进去。她要沐浴完毕再去和自己的荷西相见,她可以想象得到,荷西会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把她拥进怀里,深情地嗅着她那一袭长发的淡淡芳香,沉醉在她的娇艳与妩媚里。三毛嘴角浮出一抹笑意,双眸闪过一丝亮光,绯红了脸颊,像夜空中镶嵌了钻石一般变得神采奕奕。她站起来,用浴巾拭干了身子,穿上了荷西最喜欢的那件白底红花睡衣。
荷西,我就来了,请你给我安慰吧。
三毛把一条咖啡色长丝袜系成套儿,一端挂在浴室吊点滴的挂钩上,轻轻将头伸了进去……
那一天是1991年1月4日,星期五——黑色的星期五。这一天是耶稣基督遭遇不幸的日子,是圣殿骑士团被屠杀的日子,是很多人相信当天会发生不幸事情的日子。就在这天,著名作家三毛在医院里用一只丝袜结束了自己灿烂而又短暂的一生。
她是用灵魂升华生命的人,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从不肯休息。虽说她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去,自己的一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终点,可她决定走向远方。一生追寻,跋涉万水千山,少年的阴郁苦闷终是在几千里以外的异国他乡渐渐泯灭,对这个叫三毛的女子而言,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是行走、忘却和拥有最真的爱情。她做了一只没有脚的小鸟,努力为自己找寻活下去的理由和借口。
现在这只一生都在流浪的小鸟,终于有了自己永久的归宿。也许她的确累了,飘飞了这么久,真的该歇歇了。
她曾经为爱而生,为爱而活,一旦失去真爱,活着与死去便再无差别了。一声来自天堂的召唤,便会不由自主地相随而去。
人世浮沉,世事无常,总会经历太多的阴霾和黑影才能触摸到人生真正的美丽。只有经历过无数次的辜负和失望,才能体会到一颗真心的可贵和可爱。人这一辈子有多长?最长不过永远,最短不过明天。“我已经拥有异常丰富的人生。”三毛曾经如是说。
她为什么自杀呢?世人永远猜不透。但我们应该相信她是去和她亲爱的荷西约会去了,她是这样浪漫的人,于是我们要以最浪漫的方式去诉说她的故事。也许只有在他的怀中她才可以好好休息。
2.红尘劫
红尘路,情缘相伴才可度;红尘劫,因果三生石上写。
《滚滚红尘》带给三毛的打击是致命的,它就好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的身心,那些她所写下的忧愁,竟然变成了反噬的怪兽。恋红尘,红尘终了时;叹红尘,红尘多愁思;笑红尘,红尘竟一梦;别红尘,红尘无留意。
难不成早已是命中冥冥注定?或许是不幸被自己的谶言命中?
三毛在《滚滚红尘》里精心编织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女主角沈韶华是一位大家闺秀,温柔优雅,才华横溢,在抗战时期恋上了上海汪伪政府的高级文化官员章能才,二人爱得死去活来,结果却有缘无分,劳燕分飞。
这是她此生唯一一部电影剧本,也是最费尽心思的一部,她曾经亲自为剧本画下九百多幅插图,想象演员的神态姿势。这部剧本涉及禁忌,热烈而绝望,像她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她无法掩饰对它的喜爱,即使呕心沥血也要为它付出真心。电影拍出后,反响很大,很多人被故事中主人公的真挚情感所打动,在剧尾处潸然泪下。《滚滚红尘》这部电影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十二项提名。
他们都获了奖,主角、配角,就连摄影、美术都获了奖,只有我没有奖。
他们是故意的。三毛的心中坚定地这样认为,她的心已满是皱纹,那上面空空如也,她无法理解自己费尽了生命的作品,竟然会被世人所不屑。她一向引以为豪的写作天分,居然第一次没有被人肯定。
打击接踵而来,首先是剧情遭受质疑:有人说是根据女作家张爱玲与当年汪伪政府宣传部长胡兰成的恋爱故事改编的。
三毛急急辩解,说故事取材于“蒋碧薇、徐悲鸿、张道藩的故事”。谁料立即遭到了徐悲鸿的儿子、台湾音乐评论家徐伯阳的指责,说三毛无中生有,诽谤中伤,还计划起诉三毛。
事后又有人评论,三毛的头脑过于简单,将历史变成了脑海里的幻想,异想天开地以为那就是真实,实在是荒诞。
三毛一瞬间陷入了她自己所设置的滚滚红尘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近漩涡的边缘,不但不能自拔,反而愈陷愈深。
没人知道她心中的伤痛与失落,她开始谢绝客人的拜访,不再参加任何公众活动,兀自站在窗前看那些空旷寒冷的白色,温暖的火炉旁边似乎缺少了一张生动的脸,她常常不知道自己何时已泪流满面。
那是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在三毛的一生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想起那些令她懊恼的年华,她充满恐惧的眼眸让每个成年人都对她悸悸然,他们悲悯地打量她,希望她可以走上所谓的“正道”。她的心,从那时起就只是一个人,走在冷清的道路上。
这世间尚有一个人,可以真正走进她的心灵。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孩有着英俊挺拔的相貌,如今回忆起他来满是温柔和眷恋,恍惚间她看见荷西朝自己款款走来,低眉苦笑,是错觉吧。在彼此无奈地别离后,相见恐是今生难事了吧。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已。有些文字总拿来劝慰别人,身在其中的自己又何尝能做到。
三毛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写者。在凉薄的月色里,在暗淡的星辰下,在万家灯火的颓靡中。听一曲悲歌,念一段红尘旧事,笔尖深深浅浅萦绕挥不去的,寂寞相思。该是她的苦,要背;该是她的情,要还。那么,该是她的荷西,也要去追随吧!
3.生死道
“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陈嗣庆《致三毛的信》
三毛的真名叫陈平,这是三毛的父亲给她的留言。
父亲,他们又来骂我了,他们说我有精神病,说荷西是我编出来的人物。
父亲,他们说荷西没有死,是因为和我离婚了,我故意说他死去……
她的张皇如同暴风雨袭来之前的蚂蚁,惊慌得无处可躲。她看见平地卷起的沙尘,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口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尖锐地将她包围,她为人心如此不善而愤怒着。
知女莫如父。自从荷西死后,陈嗣庆就发现三毛与往常有很大的变化:
出门旅行欢欢乐乐,到家就没了笑脸;当家人已经睡下后,三毛却独自静静地呆坐在客厅;从大陆探亲回来,笑着说自己的个人使命完成了;再次拿起《红楼梦》谈自己的感悟,说好了就是死了……
三毛对神秘的文化十分感兴趣,相信命运轮回的力量,相信不可捉摸的箴言,相信冥冥之于她的永生,这样的书读得多了,心境突然大彻大悟: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只要与心爱的人长相守,地狱也是天堂。
也确实有这样的例子。在撒哈拉,三毛中了巫术,医药救治根本不见效,在生命垂危期间,荷西一直拉着她的手,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才没有灵魂脱壳,停止呼吸,待到巫术解除,才恢复了健康欢乐的自我。
三毛坚定地认为:这不是上帝的能力,而是爱情的魔力。
世上的痛苦大凡有两种:一是可以随着时日而淡远的记忆;一是日益加深一直信守的深情。三毛属于后者,爱在她身上成了永生的苦难与折磨,这种生离死别割舍的疼痛是她一生都无法抹灭的心灵伤痛。
难道三毛早就想到以死来相伴荷西吗?
《红楼梦》中一曲疯僧颠道演绎的《神仙歌》似乎说明了一切:生是死的寄托,死是生的延续。生生死死,世间就如此轮回。
也许早就收听到了梵音,也许当初误会摘了慧果,三毛少年时曾自杀过。那一刻,她战胜了死神;那一刻,她也看透了生死。
要不,她怎么会相信自杀神的存在?怎会在佛祖面前感觉到与佛的对话?
她大彻大悟了!当一个人看透了生死,凡身就脱离了红尘。也许,她的灵魂早就在天堂与荷西相遇了吧?
她是如此无法忍受虚假的人生,那样的眼光太过低俗,她亦不能真诚地微笑。她记得荷西也是如此的性格,曾经无数次陪伴她在那些奇怪打量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默默离去,雨丝在风中画出凌乱的符号,她的手在荷西的手中感觉到温暖,那些坚实的力量给了她无限的勇气。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并不足够完美,但是有荷西在的日子里,她足以勇敢地面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