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色的月亮降临,人类的王即将觉醒。
——阿尔贝·泰格
当人类的王觉醒,轮回之门将重新开启。
——赫特萨姆尔
地下城没有白天。
地下城也没有黑夜。
即便是在新大陆,这一点也不曾改变。
无论白天和黑夜,这里没有日月星辰,却灯火通明。
地下城的上空永远亮着四盏太阳一般耀眼的大灯,地下城的街道永远亮着千万盏街灯。
然而总有数不清的阴暗角落,是光无法照亮的地方,就像人的内心。
地下城的人类是背弃阳光和天空的放逐者,是心被恶魔腐蚀的背叛者。地下城无时无刻不存在杀戮、欺骗和死亡。
统治着地下城的人,是十大黑暗领主,他们同时有着人类和恶魔的体貌特征,既是诸神的仆人,也是恶魔的走狗,在神魔两界争夺对人类统治权的时候,又会沦为旁观者和投机者。
在他们的领地内,充斥着被诸神在人界的代言人、圣光教会流放的异教徒、******、恶棍和暴徒,以及来自魔界的放逐者、偷渡客。
当然,地下城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古老家族,他们为世人所知的方式往往是——覆灭。
传说中黑色的月亮降临的那一天,圣光教会最高武装——隶属宗教议会的光明骑士团和隶属宗教法庭的审判骑士团,大约两千人同时进入地下城,打着清剿异教徒的旗号,在四座地下城之一的萨玛拉西郊进行了一场震惊世人的大战。
战斗的结果,光明骑士团和审判骑士团以几乎全灭的代价赢得了胜利。很快,失败者的身份浮出水面,据说只是一个传承自遥远的东方的古老家族——流云家的旁系,被嫡系放逐的血脉。
战斗似乎并未达到圣光教会预期的效果,从未在世人面前露面,仅仅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圣辉骑士团出现了。在地下城的人们被他们华丽的装束所震撼的时候,几乎是以一种恼羞成怒的屠杀方式,清洗了萨玛拉和其余三座地下城所有刚出生抑或出生不久的婴儿。他们留给极度恐慌和震惊的地下城居民的解释只有一句:“愿所有被诅咒者,安息。“
这一天,地下城充斥着失去亲生骨肉的人们的痛哭,统治着地下城的黑暗领主们却都选择了沉默,未被殃及的民众也选择了沉默。
地下城,原本就是一个冷漠残酷无情的世界。
……
萨玛拉城西郊的乱葬岗,也许是这一夜最安静的所在,流云家的战火以及萨玛拉城惨无人道的屠杀,都无力打破这片亡者沉睡的地界。
恒久照亮萨玛拉城的月亮一般的大灯,将它微弱的余光投射到这片亡者的沉睡之地,借着这微光,身着精致金属碎片拼接的束身铠甲的银发男子端坐这里唯一的一块墓碑之上,津津有味地在看书。
男子英俊的面容,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微弱的光亮,普通人是无法看清书本内容的,况且,无论男子如何聚精会神,他像抚摸恋人脸庞的手温柔地翻过的书的每一页,绝无半个字或图画,彻头彻尾的空白。
“终于来了吗?”忽然,银发男子的视线偏离了手中的书,嘴角掠过一丝诡异的微笑,轻声自语道。
墓碑后的墓穴之中居然有语声传来——
“不行了,孩子要生了!”是女人的声音,惶急、痛苦、疲惫。
“主母请忍耐片刻,此地并不安全,后方追兵随时可能赶来。”还有男人的声音。
石砌的墓穴轰然开启,两名持剑男子一前一后,护着身怀六甲的美丽女子走出墓穴,就这么来到银发男子面前。
“啧啧啧啧啧……不知所措慌不择路的小猫咪,丢下接生婆不管,跟着两个臭男人私奔,是不是已经吃到苦头了呢?分娩的痛苦,一定不好受吧?要我帮忙吗小乖乖?我做接生婆已不是第一次,驾轻就熟,保证干脆利落……”银发男子语声轻柔,微笑中带着几分邪气,似打量猎物一般,目光停留在女子腹部。
“什么人,胆敢调戏主母?”两名护卫显然对银发男子的出现猝不及防,双双持剑护在女子身前时,额头已有冷汗沁出。
这条秘密地道本是流云家的逃生密道,仅有家族中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对方的守株待兔,其背后隐藏的信息,让他二人细想之下,不由面如死灰。
手中的书忽而化作细长的利剑,轻描淡写一般划过二人咽喉,伴随着银发男子那轻描淡写一般划过虚无的鬼魅身影。二人的灵魂发出凄厉惨叫,瞬间灰飞烟灭,连逃离肉身的机会都没有。
无视几乎同时身首异处砰然倒地的两名护卫,银发男子轻飘飘落到女子面前。
“千面圣徒,绝……”女子认出了那把剑,那把可以同时收割人的肉身和灵魂的剑,能在瞬间就让流云家两名强者身魂俱灭的剑。可惜她只来得及说出对方身份,全身已麻痹,不能动,也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剑划过自己腹部。
没有痛苦的感觉。
“剖腹产有一样自然生产无法比拟的优势,作为女人的你,迟早会明白。”说话间,银发男子手中已多了两个婴儿,一手一个,一男一女。
但是,只有生为女儿身的那一个与母体脐带相连。
“哦呵?原来不是龙凤胎,而是以影为壳转生,有趣。圣光教会不惜血本也要得到的,其实不是祖龙璧,而是这个孩子吗?…还是这一个?”眼中居然有泪,银发男子手捧两个兀自沉睡的婴儿,以一种奇怪的悲凉口吻说道。
陷入短暂的迷惘的同时,悲伤在他白皙英俊的脸上疯狂堆积,但这迷惘并未持续多久,慢慢被泪水淹没。
“以影为壳的转生方法失传已久,显然流云家并未完全掌握,以致于出现了致命缺陷,这个孩子,已经废了。这分明是先天败体。”泪如雨下,鬼畜而不失神经质的绝目光穿透男婴体表,在其体内巡视一遍之后,他的手握住男婴咽喉,慢慢用力。窒息的过程缓慢递进,男婴似有挣扎的迹象,但所有的动作都在变得僵硬,最终停止。
“不会有人知道你其实生下了一个女儿,你只有一个孩子,他就在这里。你处心积虑嫁入流云家,终于等到今天,却不知这只是是自作聪明。嘿…嘿…哈哈……”痛哭流涕且残忍地笑着,把死去的男婴放到地上,银发男子慢慢起身,起身的过程中,他的整个人,逐渐变成形容枯槁的守墓人形象。
“不赶尽杀绝,留有希望,这是暮光教会的道,也是我的。本体不死,则影子不灭,你就算死,流云家的血脉也不会给你陪葬,失望吗?”这个形象喃喃低语着,转身离去前,剑光过处,切断了女婴与母体相连的脐带,也切断了女子的咽喉。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不远处一堆被人随意丢弃的散发恶臭的尸体之中,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女孩站了起来,胸口处衣衫破裂,沾满黑色血迹,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她有一对狐狸的耳朵,和一条尾巴。
她望了一眼银发男子所化的守墓人的背影,满是死灰的呆滞双目逐渐有了神采,一点点回复清明。“流云家演了一出瞒天过海的好戏,可惜了,绝,你所谓的希望,与我看到的,并不一样。先天败体又如何,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层保护色。”少女喃喃低语着,跨过腐烂的尸堆,走向四具新鲜的尸体。
……
“亚力,踢过来,踢过来,给我……”
“接住了笨蛋!”
“太用力了啦…啊……”
“哈哈……真笨。”
恢复平静的地下城,对无忧无虑的顽童们而言,总能找到乐趣。这里是萨玛拉城一处贫民窟,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垃圾堆边玩耍,把被当作垃圾扔掉的,死去的婴儿的尸体当球踢。
或许就是圣辉骑士团的清洗行动中死去的婴儿,咽喉处还留有明显的手指印,婴儿的脸上却依旧是熟睡般的安详和平静。
尸体落在路过的七岁或八岁模样的女孩脚边。
左半边脸用金属面具遮住的女孩,背负一把和她一样高的长剑,她有一对狐狸的耳朵和一条狐狸尾巴。
顽童们脸上挂着见了鬼一般的恐惧,落荒而逃。
女孩面无表情,对顽童们的反应似已司空见惯,她的目光,停留在脚边男婴尸体的脸上,安详平静的脸上,满是泥污和秽渍。
她的背上,背着一个同样一脸安详平静的婴儿,脖子上残留的手指印已由青色渐渐转为红润。
……
“恶魔阿离活过来了!恶魔阿离生小孩儿了!……”
这样的流言,从贫民窟的顽童们口中迅速传开。
恶魔阿离,是顽童们对用面具遮住半边脸的女孩的称呼。这个据说拥有半兽人狐族血统的女孩,萨玛拉城的人们叫她“戴面具的阿离”,或者暗地里称呼她为“只有半张脸的恶魔”。没有人知道她出生于何年何月,在何时何地有过亲人,她被地下城的人所熟知,是因为在地下角斗场的血腥战斗。
地下角斗场,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出人头地的试炼场,同时也是赌徒和有钱人欢聚的场所。地下城的统治者们在这里摆下擂台,不断导演人与人、人与野兽、野兽与野兽的搏命厮杀,能够在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成为角斗场霸主的人,将会获得黑暗领主们的青睐。
据说是还在襁褓之中就被人遗弃在地下角斗场的擂台上的阿离,从一开始就与这个血腥冷酷的世界连结在了一起,小小年纪便投入其中,并逐渐成长为同龄人中近乎无敌的存在。八岁那年,她在挑战一头成年棕熊时被一巴掌拍在脸上,留下难以弥合的创伤,从此便与面具为伴。
就在一天前,上万地下城的人在角斗场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出于对夭折的强者的一丝怜悯,她的尸体并未被拿去喂圈养的猛兽,而是送到了乱葬岗。
这一天之后,人们对她的称呼变成了“背小孩的阿离”。
不管是在街上或者角斗场的擂台,从这一天开始,她的背上多了一个婴儿。像地下城的母亲们一样,她用一块布兜把不知何处捡来的男婴缚在背后,背着她挨家挨户乞讨,为这个孩子讨口奶喝,背着她走上擂台,和同龄的挑战者们战斗。
这个也许是在圣光教会的清洗行动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婴儿,吸引了地下城所有失去孩子的父亲母亲的注意,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怀着微渺的希望,希望看到的是自己刚刚失去的孩子,但最终也都失望而回。
与此同时,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婴,渐渐引发了萨玛拉城居民的恐慌,他们害怕的是这个孩子可能再次引起教会的注意,引来再一次的劫难,为此,阿离不得不带着背上的孩子离开,去往其他地下城。
可惜,辗转一周之后,没有哪座地下城愿意接纳这个“被诅咒“的男婴,无奈,阿离只得带着孩子走入暗无天日危机四伏猛兽横行的野外,用兽奶喂养这个孩子的同时,靠打猎获取的猎物向穴居人换取生活所需。
她给这个孩子起名叫默,没有姓,和她一样。她在他快一岁的时候带着他远离地下城,远离穴居人的领地,进入荒无人烟的区域,进入那些只有修行者才敢闯的危险区域,在曾被猛兽霸占的水源地找个洞窟居住了下来。
默的食物变成了兽血,猛兽的鲜血,甚至是魔兽的鲜血,等他再长大一些则是吃肉,地下世界那些令普通人甚至修行者望而生畏的猛兽乃至魔兽的肉,阿离总能为他弄来。
远离人群,在黑暗世界里相依为命,她一手抚养他长大,而后一点点教他说话、行走、识字,教他晦涩难懂的咒语,教他打猎,给他讲他刚出生就必须离开的地下城的故事,讲比之地下城更宽广浩瀚的地面上的世界的故事,讲发生在悠久岁月中的故事。
在学习和故事中,他们一起长大,健康而快速地成长,直到默发现,他所学的所听的故事,都是阿离教给他的离开她的方式。
……
“默,转过身,闭上眼睛,不许回头,听见没有?”
“啊…默,听话,转过身去,不许淘气,不然不理你了啊!”
默长到五岁左右的时候,阿离已长成十三岁或十四岁模样的少女,那时,懵懂无知的他并不懂,即便戴着面具,也掩盖不住她的美。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洗澡的情景,和过去一样不肯乖乖坐着的默,还听不出阿离话语中隐藏的忧郁,转身往她身上泼水,直到她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阿离,还疼吗?”他的手伸向她脸上的面具,她下意识要躲,而后放弃,任他的手抚摸面具。
轻轻摇了摇头,眼泪流出来之前,她捉住他的手,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像无数个夜里搂着他哄他睡觉一样,给他讲悠久岁月里遥远时空中的故事。
每到这时,他就会变得很乖。
默还记得,在这一天之后,在睡去又醒来一次之后,她把他送进了地狱谷。
地狱谷,是除地下角斗场之外,穷苦孩子另一个出人头地的试炼场,其凶险程度,甚至超过地下角斗场。
那里猛兽横行地形复杂,是黑暗领主们钦点的试炼之地,不超过十岁的孩子被送进去后,一年后假如能活着走出来,将成为黑暗领主们的亲传弟子。
那是一条比地下角斗场更孤独更残酷的试炼之路,向来只有最冷血的父母才会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去。地下城不乏冷血的父母,每年都会有上千个孩子被送进去,但成功生还的,不会超过两个。
阿离为默选择的,正是这条不归路。
“我会去看你。”离别前,她这样对默说道。
……
阿离显然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久,她教给默的野外生存手段,她在默身上耗费的诸多心血,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天。
然而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地狱谷无愧于其地狱之名。
起初,只是藏匿自己的气息,躲避野兽的追踪,寻找水和最低限度的食物就让默竭尽全力,一次次陷入必死的危机。
渐渐地,生存变得相对简单,获取食物和水越来越容易,默一步一步向着食物链顶端迈进。为了等待阿离的探望,默不只一次放弃了走出地狱谷的机会,而是向着地狱谷的深处进发,进入次级试炼场——荆棘岭。
那里,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猛兽甚至魔兽角力的血腥杀场,再往深处去,则是地狱谷最恐怖的所在,终极试炼场——鬼域。
默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来适应新的战斗,与死亡的竞速不断打磨他性格里面孤独、冷漠、嗜血、残暴的部分,与独行的野兽更为接近的部分。
然而独行者并非荆棘岭最可怕的杀手,狡诈冷血的狼群才是。荆棘岭有着一群数量超过两百的野狼,在一头进化为魔兽的狼王带领下,超强的凝聚力和纪律性使它们团结成一个整体,可以猎杀任何一个独行者以及猛兽群体,但它们更喜欢对势单力薄的猎物下手。
默也一样,最终成了它们的目标。
这场猎杀者与猎物的追逐战持续了一个月有余,狼族的群体智慧虽然屡屡败给拥有更高智慧的默,但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和天生的灵敏嗅觉帮助它们获得了胜利。
走投无路的默被迫选择一处入口狭窄的洞窟作为决战的战场,默只需死守入口,便不用承受狼群的四面围攻。
狡诈的狼群并没有采用牺牲炮灰的方式疯狂进攻,它们不紧不慢地和默拼消耗,以三狼为一组,轮流对默发动攻势,一次扑击后迅速撤走,下一组再复制相同的动作。
以骨制匕首和石刀作为武器,默的心思没有专注于防守,而是进攻,每次都只选定一个目标,瞄准要害,一击即杀。
这是寻不到一丝胜利希望的默选择的决绝的方式。诚然,这样的方式下默会死得更快,但是狼群希望达到的无损解决战斗的意图也未能如愿。
默面前不断堆积起猎杀者的尸体,而他自己,也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狼群拖走同伴的尸体,以免尸体堵住洞口,并在默因失血过多且身心俱疲时发动了猛烈攻势,默则紧握最后一把骨匕,跳向仰天长嚎的狼王。
直到死,默双眼之中那嗜血冷漠的绿火始终不灭。
……
阿离带着亲手缝制的新衣服来看默的时候,已是不知多久之后,只剩上半身的默还保持着咬断狼王喉咙的姿势,尸体开始腐烂,和周围堆积的狼尸一样,散发恶臭。
死去的默的意识并未消散,以两团绿火的姿态一直在这惨烈的战场上方徘徊,其间,他目睹了残存的胜利者们告别它们的王的悲怆,以及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猛兽们对战死者的敬畏。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死后的模样。在看到亭亭玉立的阿离出现时,那些一直深埋心底的思念纷纷涌上心头,是大脑无法处理的量,使默的意识完全陷入瘫痪。
“我来了,默。”还是过去那个淡漠低沉的声音,悲伤也好,痛苦也罢,都不会改变她的语调。阿离不是一个擅长表达情绪的人,一直都是,不论是声音,还是半张脸。
可是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用颤抖的双手将默的尸体从狼群的尸堆中间分离出来,抱着他走进洞窟,在洞窟的最深处坐下,然后号啕大哭,用尽全力地号啕大哭。
哭到喉咙沙哑,泪流到干,为默换上新衣,她将他葬在此地,从各处拾来碎石块,在每块碎石表面用鲜血描绘上奇怪的符文,然后用这些石块把默掩埋。
血,当然是她的血,割破的手腕流出的新鲜血液。
为默的碎石冢垒上最后一块碎石,阿离的血也已流干,匍匐在默的坟前,她用沙哑的声音、用一种默闻所未闻的语言唱出悲哀而苍凉的挽歌。
歌声起,她用鲜血写在碎石上的符文随之活了过来,像跳跃的鲜红音符,一个个旋转跳跃着,在半空舞动,组合成圆形的符文阵。符文阵散发耀眼红光,这红光像水一样流动,丝丝渗透,进入掩埋默的碎石缝隙之中。
默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飘浮的意识在俯瞰一切的同时,被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飘向符文阵。被吸入阵中并失去意识之前,默看到了在歌声中彻底蜕变的阿离的模样。
不再是只有半边脸的狐女,破碎的金属面具跌落地面,露出默从未看过的那半张脸,没有一点伤痕,完美无瑕。完美无瑕的面容,那样陌生,那样美。而最令内心震撼的是,在她身后,不再是默无数个夜晚抱在怀里取暖的那条白色尾巴,不再是一条,而是九条。
……
“默,醒醒……醒醒,默……”
……
只剩下梦了吗?
梦里的阿离,是少女时期的她,温柔的,微笑的,哭泣的,悲伤的……以及最多的时候,冷漠孤独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她,无数次用这样温柔的声音把默叫醒。
这一次,默一样被叫醒,却苏醒在另一个世界。
一个满是微光的世界,没有光源,柔和的无处不在的……光亮。依旧是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却有光。
这里是哪里?
是死后的世界吗?
默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葬身狼群之口,阿离亲手把他掩埋。那之后发生的事,默还记得,包括阿离蜕变为九尾狐女的模样。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保存着完整的身体,穿着新衣服。
或许,一切只是梦。
梦醒之后,他便置身这微光的世界。默看到的这个世界,被朦胧的雾气笼罩,雾色中,有远山的轮廓,陡峭险峻的山峰向上生长,在山顶上方,是水墨画般的山……
向下生长的山。
从上向下生长的山,同样雾气缭绕。
这是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的世界,水墨画里的世界,属于亡者的世界,默就睡在这黑白世界的中心。
……
起身,默向雾中缓缓走去。
不断有泪水涌出眼眶,不是悲伤,也没有喜悦,仅仅是光让他极不适应,哪怕只是这微弱的光亮,也在刺痛他的双眼。
终于适应了这刺痛的时候,默已置身稀稀拉拉生长着光秃秃的古树的森林深处,破败荒凉死气沉沉的森林。
嘎!!
不时有乌鸦惊叫着,扑腾着翅膀飞起,消失在雾色之中。
默对此无动于衷,这种程度的惊扰,即便还只是十来岁模样的他,早已可以无视。
忽然,一股肃然的杀气扑面而来,如此突兀而猛烈,没有任何防备,默被逼人的杀意卷裹,震慑当场,根根寒毛直竖,无法动弹。
在与地底的猛兽们搏杀了多年的今天,这种无力反抗的感觉,第一次出现。
居然是在自己死了之后……
艰难地昂起头,默准备直面这危机的源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五六米高的石碑。
黑色的石碑,森然耸立,碑上有字,可惜不是默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默无从知晓上面刻的内容。他清晰地感觉到,石碑并非令他战栗的所在,杀气来自石碑之后。
石碑之后,一把十米来长的断刀插在地面,刀宽三米,黑色刀身,刻满诡异抽象的雕纹,刀刃残破,多处卷刃和断口,却依然散发凛然杀意。
默内心震撼,无法想象,这样一把长刀,原本的样子,以及使用它的人。这似乎不应该是人类所能使用的兵器,它出现在这里,并被立了碑,那么,是否是因为,拥有它的人,已经战死。
是怎样惊世骇俗的战斗,默难以想象。与那样的战斗相比,默与狼群的死战,又算什么?
怀着深深的失落和悲凉,默勉强挪动脚步,转过石碑,继续前行,然而没走多远,同样的战栗感觉又再袭来。
又见黑色石碑。这一次,石碑之后竖立的,是一根残破的狼牙大棒,十几米长,即便经历悠久岁月,依然散发浓烈的血腥味。
显然是一把饮血无数的兵器。
默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那令他战栗的杀气,可是没跑出多远,又一座石碑挡在前方。
造型一模一样的石碑,石碑之后,一样残损的兵器。这一次,是一面巨盾,地狱之门一样耸立的十米巨盾,表面的魔兽浮雕损坏严重,却依然给人会被吞噬的恐怖感觉。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默汗流浃背,身心俱悸,置身这样的世界,比猛兽遍地的地底旷野更让他感觉压抑恐惧。
夺路而逃,默试图逃出这鬼地方,然而就像进了迷宫一般,不管怎样改变方向,总会在前方遇见一座石碑,以及石碑之后恐怖骇人的残破兵器。
刀枪剑戟斧钺……千奇百怪造型各异的巨型兵器,即便损毁,依然在向看到的人宣示曾经的威严和荣耀。
仿佛,死去的兵器会再复活,遥远时空中的战斗会再重演,默被这战意充斥的世界包围,无路可逃,以至于未能察觉有人从身旁走过。
……
嘎!!……
群鸦争鸣,汇聚于上空,默惊觉时,一个黑影正好擦身而过。
是一人一马。
膘肥体健的黑色骏马扬起高傲的头颅,血色眼眸连看一眼默的兴致都没有,缓缓走过。
马背上的人,更是给默一种寒毛直竖的敬畏感。骷髅面具,黑色盔甲,破破烂烂的黑色披风,腰悬长剑,如死神一般,但他手中很不协调地捧了一束白色的花。在他头顶上方,乌鸦成群,盘旋纷飞,似与死亡同行。
一人一马,对默的存在置若罔闻,不曾有片刻停留,擦身而过。
短暂的震撼过后,默回过神来,艰难地挪动脚步,跟了上去。
穿过一座座为损毁的兵器而建的坟墓,一人一马终于在一块无字碑前停下,黑衣人下马,将手中鲜花献上,并在碑前久久站立,不言,也不动。
默看到,墓碑后面,并没有造型惊人的巨型兵器,有的,只是一根毫不起眼的锈铁棍,长两米左右,孤零零竖立原地。无论烧火棍一样的气质、斑斑锈迹,还是短小的外形,都与此间其余兵器格格不入。
为何此人单单来拜祭一根乌漆麻黑寒碜且寒酸的锈铁棍,默无法理解。而且,为锈铁棍立的碑上,没有半个字。
默正想靠近一些,看得更仔细一点,忽而听得黑衣人开口说话了:
“果然,你能看见我。”
“你不就在这里吗?”默是很困惑的,对方人就在这里,似乎,看不见的话,更应该觉得奇怪吧。
“的确,我就在这里。”黑衣人转过身,骷髅面具后面的目光投射到默身上,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显然继承了东方人血统的黄皮肤少年,“你叫什么?”
“默。你呢?”
“但丁。”
“但丁……”默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的味道,接着问道,“这里是哪里?”
“鬼域的最深处,兵器冢。”黑衣人语声平和中透着些微悲凉的味道,“神魔大战中陨落的神兵利器,我把他们埋葬在这里。”
“兵器也有生命?”默不解。
“真正的兵器都是有生命的,它们的身体内住着曾傲视天下的强大灵魂,灵魂的强弱从根本上决定了一件兵器的价值,它们叫魂印之器。当灵魂毁灭,只剩空壳,便相当于是彻头彻尾的死亡,这就是魂印之器的命运。”但丁背对默,解释的同时,似也在回忆着什么。
“这根棍子也是?”神魔大战、强者灵魂什么的,默并不清楚,他有自己比较在意的问题。而且,今天的他,意外地有些健谈。
“我在神魔大战遗迹找到的一件,此棍重三万六千斤,你若拿得起时,尽管拿走。”但丁淡淡说道。
三万六千斤是什么概念,对于默而言,缺乏起码的认知,他需要的,一直以来支配他行动的,只有或远或近的目标,去获取什么,或者,去寻找什么。
默绕过无字碑,双手抱住锈铁棍,经过两次全力尝试之后,将锈铁棍拔起,奋力举过头顶。“真的有三万六千斤?”默气喘吁吁地问道。
干咳一声,但丁傲然抬头,冷哼道:“看来老妖婆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即便你是先天败体此生注定碌碌无为也不惜献祭千年生命让你神魂归体,用心可谓良苦。可惜,最终还是要把你送到我这里,在这世间,能破解你这先天败体的,或许,只有我。”
“先天败体?”默完全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先天败体,修行路终生都将停留在炼体境,成神无望,长生无望,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废材体质。做我兵器冢十年守墓人,或许,我会教你破解这先天败体的方法。”
“守墓人?”
“兵器冢禁地,擅闯者,不论人与非人,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