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对三转儿说:“那猪,可别卖。我死了,别的办不到,把那猪杀了,好好弄碗烩菜。客人远路上来,不要叫人家饿肚子。”三转儿说:“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乱花钱。那道爷,只请一个。”张五喘几口气,说:“请哈道爷,没意思,捞出去,埋了就成。那棺木子,算了,卷个席巴子,埋了就成。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那道爷也算了,花圈也算了,叫客人吃好些,多放些肉,豆腐也多些,还有粉条子。”
孟八爷很难受,想安慰张五,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张五吃力地呼吸一阵,说:“二愣子那儿,再别给带信了。我估摸,挖到好甘草了。那玩意儿,一有,就是一大片,不然,早回来了。”“就是。”孟八
爷喧了自己在内蒙古见到二愣子的事。不过,没提二愣子骂他的话。
“怪不得。”张五说,“他来了,叫给我坟上烧张纸就成。那虎子,有消息没?”三转儿说:“在新疆哩。女人正肚子大呢,可能也来不下。”张五顿了顿,说:“来不下算了,又不能屙金尿银。那路费,好大一疙瘩钱呢,弄不好叫乡上逮了去,更麻烦。”
那年轻女人又端来些面糊糊,张五挣扎着喝了一口,好容易咽下去,却呕了。三转儿早有准备,用脸盆接了。张五摆摆手,女人就端了面糊糊出去了。张五喘了阵气,说:“瞧,就这样,喝水也吐,啥时候熬到落气?”孟八爷想说:“快得很。这阵势,耐不了几天。”话一出口,却变了:“你胡想啥?你狗大的岁数,还早呢。”张五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行了,平六十了,比我爹,多活了十三岁,也不算短命夭折了。”说着,又呻吟起来。他闭了眼,咬了牙,想忍住呻吟,却只忍了片刻。老女人问:“吸不?”张五嗯一声。女人爬来,烧了火钳。张五口对纸筒,白烟一出,就被他吸入肺里。
吸几口,张五又说:“老八,你说,这活人,有个啥意思?”孟八爷说没意思。他很想说一番道理,劝劝张五,却终于发现,还是那“没意思”三个字合适。他说:“你要个啥意思呢?苦尝了,甜尝了,生了,死了,就是这意思。说有意思,意思大得很。这天地,没人,就没用了。说没意思,就没意思,谁也免不了一死。听说,那日头爷也有寿命呢,命尽了,轰隆一声,完了,啥都完了。地球也一样,你也啃,他也啃,祖宗啃了儿孙啃,总有啃完的一天。”见张五早已闭眼,就说,“归根结蒂,还是没意思。”情绪竟是异常低落。
孟八爷发现,一正视死亡,情绪就自个儿低落了,就觉得这辈子白活了,没活出个人样来。若重活一次,他会活出另一个样子,可现在,老了,土涌到脖子了,不定哪一天,就成阎王殿下的鬼了,总有些不甘心。
次曰一大早,门外鞭炮大响。孟八爷醒了,问三转儿啥事,答:“祭龙王呢,热闹得很。”孟八爷早想出去换换空气了。夜里,张五又吐了几次,孟八爷老觉得张五吐出的空气涨满了屋子。虽是朋友,这念想却令他不畅,就穿衣,
下炕,胡乱吃点馍。三转儿安顿嫂子照看爹,就陪着孟八爷,出了庄门。
山道上满是人。因祈雨是大事,附近村里人也来了,局促的山道更显局促。有几人拿红被面,有人抱个宝瓶,去龙王庙。听三转儿介绍,这龙王,本是山水冲下的一颗皂角树根,顺水漂来,到黑松沟,停下来。有人看它形象,宛若老人’就稍加修饰,供了。以前,求了几次,竟有应验,便为它盖个简单房子,叫庙了。
孟八爷进去,见龙王身上已披了红,前面,还供了鸡羊猪。香大把燃着,浓烟涨满屋子,有磕头者,有祷告者,有分配事宜者,乱哄哄的。院里,有几人扛把椅子。三转儿说,那是龙王的轿子。等会儿,要抬了龙王,到天涝坝里去求雨呢。
会长四爷领几个女人过来,有人挡了,不叫女人进庙门。女人就羞怯怯候在门旁。三转儿说,这庙,忌年轻女人,六十岁以上的,就不忌了,因为她们绝了经,不怕她们冲了龙王爷。
一个穿得很阔的年轻人说:“就这么个破树根,有啥好祭的?”话音没落,便招来满天唾星。那人躲避,却失足摔下台阶,爬起来,已骨折了。
“该,报应,谁叫你乱说来着?”四爷说。
年轻人从一人手里借个锨,拄了,一瘸一拐而去。这一下,谁都不敢嬉皮笑脸了,都一脸肃穆。
龙王被请了出来,放入“轿”中,鞭炮声中,几人抬了,向山上走去。那几个女人羞涩了脸,跟在身后。再后面,一长串人流沿山而上。孟八爷问三转儿,远不远?三转儿答不远。盂八爷就想去看看。
行了半个时辰,才到目的地。原来,山上有个天涝坝,水很清。四爷拿个宝瓶,瓶口上扎着红绸,瓶口朝下,放水上。瓶儿在水上漂浮着,忽悠悠摇晃。三转儿说:“这是在试雨呢。那瓶里水多,雨就多;水少,雨就少;没水,就没雨。那瓶儿,常在庙里供着,灵得很。”
四爷小心地取开瓶上的绸子,往里看一眼,摇一摇。有人问:“有雨没?”四爷没答话,翻转瓶口,却没倒出一滴水来。“糟了,没雨。”三转儿说。
这贼天,用雨时不来雨,不用时,又涝个贼死。再不来点雨,这秋禾,又成草了。人仿一片嘘声。
四爷说:“嚷啥?我们这叫先礼后兵。没雨,也得叫龙王生发些雨来。”他一摆手,几人又抬了龙王走。人们也一窝蜂跟了,到不远处一涝坝旁。这涝坝,用以蓄山水,供人畜用。多日不下雨,加上人多水少,涝坝已干了。
干涝坝旁早献了盘。所谓“盘”,就是五个馒头。孟八爷数数,共有十五个“盘”。“盘”旁边,插一个青石磙子,一头人地,一头朝天。
四爷指挥众人,抬龙王入涝坝,取下轿上的伞,龙王就暴晒在日光里了。这法儿,孟八爷也使过。以前,沙湾旱极了的时候,也晒龙王爷。晒不了几天,龙王受不住了,就要下雨。
四爷又叫过五个女人,不知吩咐了啥,女人们都扭捏着。四爷怒了,呵斥几声。一个女人就木然了脸,开始脱上衣,不几下,就裸了上身,取过扫帚,扫起涝坝。另四人互相望望,也木然了脸,脱上衣,裸上身,取过扫帚,甩着干瘪的奶子,扫起涝坝来。四爷取了香,插在磙脐上,跪在地上,嚅动嘴唇。
孟八爷闹不清他们玩啥把戏,正要问,却见人们都把头扭向一边,不去望那些女人。三转儿悄悄说:“别望,一望,眼睛瞎哩。”孟八爷忍住笑,问:“玩啥把戏?”三转儿说:“啥把戏?那女人,都是寡妇。这是羞辱龙王呢。龙王一放恼,打个喷嚏,就是满天的雨。”
孟八爷觉得好笑。方才,又是上香,又是供牲,又是磕头。这会儿,却又羞辱了,而且用这种损法儿,就说:“你们羞辱人家,不怕他报复?”
“不怕,早防着呢。”三转儿指指那直插在涝坝里的青石磙子,“瞧,那磙子,是顶天的柱子,龙王想报复,也下不来。别望她们,眼睛瞎哩。去年,一个望了,眼睛成红灯笼了。”“瞎了没?”“差不多了。”
孟八爷望望人们,发现那年纪大的,都一脸正经,不望涝坝。几个年轻人却贪婪了眼,望那上下乱跳的奶子。孟八爷问:“为啥用寡妇?”三转儿答:“寡妇不吉利。”这看法,沙湾也一样,娶亲时,也忌讳寡妇。
忽听一声枪响,一人沿山道跑来,后面追着几人。那前跑者异常迅捷,三蹿两蹿,已到近前。孟八爷吃惊了,原来是鹞子。后面有人喊:“堵住他!”鹞子边跑,边朝天开一枪:“闪开,谁不要命了,谁堵来。”人们刷地闪向两旁。鹞子沿那闪开的道,蹿上山坡。因到处是人,追的人也不敢开枪。
孟八爷怨人们,要是他们不闪出道来,那鹞子插翅也飞不了。他很快地挤过去,想候在道旁,来个扫堂腿,但没到近前,鹞子巳窜上山顶。响起几声枪响。鹤子身子一晃,就不见了。
追者到了近前,其中一人是老栋。见到孟八爷,老栋示意别人去追,他停下,打个招呼。孟八爷这才想起三转儿的话:老栋们真是将张五当诱饵了。老栋喘息道:“这家伙,狡猾到极点了,先打发别人进门,自己混在人群里,远远地瞭。其实,我们早发现他了,怕伤人,一直不敢动手。”孟八爷想:“这鹤子,也算有情义呢,明知有陷阱,还要来看张五。”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忽听三转儿说:“八爷,我先去了。”没等孟八爷回音,他跟了一人,急急走了。
老栋道:“逮了几个,是守在家门口逮的,只这鹞子,狡猾个贼死,愣是不回家。他妈,他女人,他娃儿,都叫狼咬了。”孟八爷问:“啥狼咬了?”老栋说:“怪就是怪,好像狼盯死了他家。他妈,叫狼咬了屁股。他女人,叫狼揭了面皮。他娃儿,叫狼叼了去,不知下落。怪事。知道不?你们送到凉州公园的那只狼又跑了,装死,饲养员一开门子,就一溜风跑了。”“那么高的院墙。”“院墙是高,是外面高。里面,有一堆土,人家一蹿,就出去了。”
“被狼咬的,好些没?”
“他妈,伤口不长,净流脓。女人倒是好些了,可丑得不成人形了。村里人拿不出钱,我请示领导,他们叫救人,我们就送到了医院。回来,娃儿又不见了。听说,正和邻居娃儿玩呢,过来一只狼,叼了他就跑,村里人紧撵慢撵,还是没撵上。这狼狡猾,只叼这娃儿时,露过面。前两次,只是当事人见过,她们说,只觉风一卷,就见狼扑来了。扑之前,没任何预兆,也没见狼影儿。怪事!”
孟八爷叹道:“狼有状元之才哩。谁叫他鹞子杀狼?人家报复哩。”
“可那狼,为啥不往死里咬?”老栋不解。
“咬死,不便宜了他?那样咬了,比死更难受。”孟八爷长叹一口气。
求雨的人已往回走了,大人们望一眼老栋,就过去了。娃儿们却指指戳戳。一个说:“瞧,那个铸铝锅的,有枪哩,是真枪。”另一个说:“我家铸了一个呢。”又一个说:“那是装的,是警察装的。”
老栋大声说:“谁说装的?你们拿铝来,我给你铸。”娃儿们一哄而散了。老栋笑道:“这些天,我才发现,铸铝锅比当警察实惠,又自由,挣钱也多。退休了,就铸铝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