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脸就伸出食指,在嘴上垂直划了一道。这是牧人间最重的誓约,比赌啥咒都顶用,其含意是:若食言,这嘴,就成女人的生殖器了。
女人就开始了挑衅,在红脸们的嗷嗷乱叫中,炒面拐棍只好应战。谁知,这婆娘果真骁勇异常,几回合过去,就骑在炒面拐棍身上,似泰山压顶。炒面拐棍憋红了脸,翻了几翻,那女人却连屁股都不动一下。红脸们笑得直不起腰。炭毛子手指红脸,却笑得说不出话来。猛子也笑了。女人起了身,炒面拐棍这才爬起,红了脸,到远处,俯下身,呜呜哭了。因为,他叫女人当众压翻在地,对男人来说,这是最大的羞辱了。
红脸们笑得精神大振。许久了,没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黑羔子却没笑,只远远地朝猛子招手。猛子过去,并排儿躺下。黑羔子却又不说话了,猛子也不问,任红脸们笑去。怪的是,经上午那么一“跑马”,连女人声也厌了,就闭了眼,品味那耳旁呼呼吹过的风。却听得黑羔子问:“黄二的羊,真叫狼吆了?”
“嗯。”猛子没睁眼。
“狼真怕藏獒?狼为哈不吆我的羊?”
猛子奇怪黑羔子的问了,就侧了身望他。黑羔子却眯了眼,望羊,许久,慢悠悠说:“几辈子了。这些活爹爹,害了几辈子人,又来害我了。将来,还要害儿子,孙子,……也不知我命里有没有儿子呢?我觉得我是个断后的命。”他突地起了身,“我真是恨羊。人家也知道我恨它,老怪怪地望我。你说,那牛,豺狗子才是抽肠子呢,人家却连肉都要吞。老想杀了它们,出去,寻个像样的路数。现在,魇住了似的,明知是梦魇,可摆不脱……”
猛子似懂非懂,却劝:“活人嘛……”
黑羔子声音大了:“这算啥?活人?活人,活个啥?盼头,你说,这有啥盼头?水一天天干了,草一天天少了,羊一天天变了,变成狼了……不,它们本来就是狼,比狼更坏。没盼头了,这是梦魇。嘻,得挣出来。”
女人笑了一阵,走过来,坐下,怪怪地望猛子:“那会儿,你咋了?脸煞白煞白的。”
黑羔子见女人打断他的话,很不高兴,呼地起身,过去,叫过黄二,不知说了些啥。猛子皱皱眉头,不知咋的,他有些腻女人。那一泄,把全身的热情都泄没了。他不想说话,便闭了眼。
“你为哈没问我叫啥?”女人问。
猛子从来不想知道这种事儿,但还是懒洋洋问:“啥?”
女人笑了:“以前,我叫女女;后来,爱穿红,妈就叫我红红;再后来,又成‘豁子女人’了。”说着,吃吃笑了。
红脸远远地叫:“你说归说,可骚情不得。不然,我叫豁子打折你的腿。”
“正骚情呢,馋死个你。”女人应一声,又道,“其实,那豁子,倒是个好人,比那驼子地道。那驼子,贩羊毛,也贩人,我就是他贩来的。不过,我也正想找个安静地方。这地方好,没争没斗的,还有肉吃,就是有些憋,没个说话的。”
又说:“那鹞子,可是个厉害人,老给人阴沉沉的感觉。不过,那人不好色,是真不好。上回喝酒,也挨了睡过,碰都不碰人,死了似的,连呼吸声也没有……不像有些偷鸡摸狗的。”女人吃吃笑了。
猛子望女人一眼,说:“对不起啦。”女人对鹤子的评价比自己高,他心里不舒服了。“哈对不起?”“夜里。”“哈夜里?”
女人似乎茫然不解猛子的“对不起”。猛子大羞。他有些信女人是真睡了,或者,干脆就是个梦。
黑羔子过来了,说:“我换了圈。”“啥?”猛子不解。黑羔子重重地说:“换了圈,和黄二。”“为啥?”“不为啥?”黑羔子长出一口气,仰脸躺了,望那白云。
又听得黄二问:“黑羔子,你那门牢实不?”
“牢实,牢实。”黑羔子狠嘟嘟道,“比你的老屌还牢实。老屌不掉,门也不坏。”
“那我就放心了。”黄二道。
“放心个啥呀?”红脸笑道,“你那老屌,叫老猫一口就咬了。那门,怕是屁都能打开
黄二又问黑羔子:“真的?”
黑羔子说:“不放心,柱子上有铁丝哩,多扎几道。”
黄二嘘口气,说:“你可小心。那狼,还惦记着呢。”女人又笑了,望望红脸,又望望黄二,想说啥,却把肚里的话化成更厉害的笑了。望着笑成一团的女人,黄二很慌乱。
夜里,黑羔子叫猛子和他住在一起。猛子疑惑的是,那狼已盯死了黄二的羊圈小狼毕竟死在这儿黑羔子为啥要和黄二换圈呢?猛子想,也许黑羔子想和他聊天。
这羊圈,栅栏圈成,一边靠崖。崖上掏个洞,铺上麦草睡人。羊就在洞外的栅栏内挤成一团。这“挤成一团”是羊的习惯。除了吃草时散开外,羊在许多时候挤成一团:抢水时挤成一团,刮风时挤成一团,下雨时挤成一团。最叫人无法理解的是,天最热的时候,羊也是挤成一团。天越闷热,羊越#。
猛子去豁子那里取皮袄。豁子说麦草沾到毛上,不好取,叫他抱床被子来。猛子说:“有被儿哩。”就出来了。
他是以取皮袄为名探鹞子们的,却发现他们没回来。本来想叫黑羔子去报信,却见他心事重重,而鹞子们又是水上浮萍,飘来飘去,就想,还是探明底细再说吧。他估计,他们有窝铺,探明窝铺所在,再去报信也不迟。
人夜,却淅沥起雨来。羊越加挤成一团,时不时“咩咩”地叫,用舌头贪婪地舔着对方湿漉的毛。
洞里很难闻。旱烟味、脚汗味、体臭味、羊粪味、雨落羊圈后腾起的潮湿味……多种味儿,混合成十分难闻的味儿。猛子简直受不了。
黄二那床破被儿,棉絮疙里疙瘩,被里又千百年没洗过似的油硬。猛子便和衣滚了。黑羔子也没脱衣,只大瞪了眼,望那被炊烟熏黑的洞顶,时不时的,长叹一口气。猛子知道他“烧”气犯了,也不去管他。
忽听得栅栏响,探出头去,见女人抱床被子。猛子出去。女人说:“落雨了,夜凉,豁子叫拿这个来……”趁猛子接被子的当儿,女人在他手上狠狠拧了一下。那意味,似乎是埋怨他睡了羊圈。
“可看好门,别再叫狼吆跑了。”她在猛子脸上亲了一口,笑着去了。
雨大了,夜幕比往日降得早了,天很快朦胧成一块。那雨,本该有沙沙声的,却叫沙子吸了声去。恍惚中,见羊们高昂了脑袋接雨。猛子想,这雨来的也是时候。
黑羔子就了油灯,翻他带来的几本破书,看得出他有心事,翻书时也显得百无聊赖。
“又咋了?”猛子问。
黑羔子没答,却起了身,出了洞,脚步儿踢沓一阵,身子凝了,脸朝天,似在墟气。好久,他问:“那藏獒呢?”
“早睡了。”猛子说,“那是个瞌睡包,在火炉边卧了扯呼噜呢。”黑羔子又长墟一口气,才进了洞,话却多起来,“你说,人活个啥呢?”“想那么多干啥?”猛子笑道,“活一天是两半日子。人是个混世虫。”
“真混吗?爹说,人活一世古来稀,就为吃穿娶个妻。然后呢,然后就死了。死了,就哈也没了,连影儿也没了,跟没来一样。”
猛子笑了,“你想那么多干啥?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经也经了。还做啥哩?”
“经啥哩?早上,赶羊出去,咩一,哮一;后晌,赶羊进来,哮,咩一一。每天这样,活个百年,跟活个一天一样……不,跟没活一样。一辈子就这样打发了。以前,还以为羊善良呢,也成,侍候一群善良的动物,也心甘。后来……嘿,明明……是狼啊。”
“不想放了,就别放了。”猛子笑道,“活人咋能叫尿憋死?”
“说的简单。这羊,是咒子哩,跟定你,摆也摆不脱。跟了几辈子人了,倒连盼头也跟没了。信不?要不了多久,羊就吃人咧。”
“又胡说了。”猛子想骂他“烧山羊”,忍了几忍,才把三个字咽下肚去。黑羔子却又自言自语了,“就是。活人咋能叫尿愁死呢?”他捞过被子,不说话了。
猛子觉得有困意袭来,也懒得去逗他,不觉间,眼皮合一块儿,心也合一块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猛子听出异样的响动来……觉得黑羔子又起了身,出去了……栅栏响了,觉得黑羔子往外赶羊,就想,他是想叫羊多舔些雨吧,就又迷糊了。
醒来,天已大亮。黑羔子正发出香甜的鼾声。雨还在淋漓。这天,是最好的睡懒觉的天,就出去撒尿。一出洞口,却觉得有些变化了。那“变化”忽悠一阵,才清晰了一羊群不见了。
“呔!快起!羊又叫狼吆跑了!”猛子推推黑羔子。黑羔子睁了眼,迷迷糊糊说:“吆了吆去。”又睡了。猛子用力推几把,没推醒黑羔子,却听到不远处有“咩咩”声,出栅栏一看,那羊群,正在打井时挖出沙石那儿,挤成一团呢。猛子感到奇怪的是:栅栏明明是扣了的,羊咋出去了?
忽然,他明白了:黑盖子赶出了羊,打里扣了门。
转过身,见黑羔子也大瞪了眼。马上,他又冷笑了。
“狼都嫌你们哩。”
猛子这才明白了黑羔子为啥和黄二换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