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学期开始后,学校稍微有些变化。春夏之交那件事变得很敏感,很少有人提起。新生们在正式上课以前都先学习一个月的大学生思想品德。北京的同学来信说,他们那里更是风声鹤唳,89届毕业的学生首当其冲,基本上没有什么好的单位,大部分都被分回原籍,与往年比,不可同日而语。老师与学生们都小心翼翼的,学习的气氛倒是更加浓厚了。
在武汉一年,林荫基本上习惯了这个地方,一开始吃辣的不是很习惯,现在没有辣味,却吃不下饭。武汉是中国三个火炉之一,夏天骄阳似火,热的难以承受,到了冬季,却是冷的发抖,更恐怖的是,不仅没有取暖的设施,而且到处还开着门窗。哪里像北方的冬季,连窗户缝都拿报纸条给封好,现在比以前更高级一些,窗户外钉上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既挡风又美观。屋子里还有暖气或者火炕。反正怎么比,都是家乡好。用妈妈的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大二的学生们完全习惯了大学的生活,学生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经常举办一些联谊活动,或者舞会,谈恋爱的人也比一年级的时候增加了。都说大学的女生“一年娇,二年俏,三年拉警报,四年没人要。”也有人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二年级的女生更加会装扮自己,不象一年级那样懵懵懂懂,那种大学生的气质更加挥洒自如,实事求是的说,二年级的女生在学校里是最受欢迎的。不象一年级那样傻呼呼的,也不象三、四年级那样世故,含苞欲放的花朵最令人心动。
林荫自从不小心泄漏了她会跳舞之后,就被班长兼舍长蔡卿青勒令必须参加班级举办的舞会。因为她的现代舞既潇洒自如,又不失女性的妩媚,而且她还会好几种,好多人都缠着她让她当老师呢?高中时学的舞蹈,到了这里,竟然也这么受欢迎。
今天的舞会是跟河运学院一起合办的,她又被蔡卿青让两名舍友押来,不得缺席。舞厅布置得很朦胧,存心让人看不清对方长的什么模样。心里佩服蔡卿青,这个泼辣的湖北姑娘,做起事情来风风火火,效率很高。指挥那帮男生不到一个小时,就布置好了这个舞厅。虽说是不同校的两个系合办的,但是因为不售票,所以还是有一些别的系的学生闻风而至。周末的舞厅到处人满为患,甚至经常可以遇到其它学校的学生。
她不喜欢参加舞会,除了不喜欢人多,也是不喜欢陌生人的搭讪。这些男生都是有目的的,想找一个女朋友,而她,一点都不想谈恋爱。参加舞会的时候,她经常躲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嘴巴最快的王倩说她假清高,故意那样做来引人注意。她根本就不理她说什么,她从来没有对大学的同学说起她的从前,她也不想让她们知道。在这里,她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朋友。她的冷漠清高激起了一些女性朋友的反感,但也赚了一大批男性的目光。她什么都不想理,无论欣赏的,不欣赏的,她都不想理。她承认在这里她有些自闭,但是她不想改变,反正两年后大家又各奔东西,她无所谓别人怎么想。
同学来拉她跳现代舞,她起身跳了两曲,然后,就坐在旁边休息。河运学院的带来许多节目,大家经常鼓掌叫好,舞会变得很热闹。一个陌生的男生连续请了她几次跳舞,前两次,她同意了,后来,她委婉的拒绝了。他坐在她的旁边试图跟她说话,她有些心烦,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事到如今不能埋怨你---”一声熟悉嗓音,留住了她的脚步。
她转回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台上,没错,真的是他,她以为她不会再见到他,但是他还是出现了。
他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她,正在唱:
事到如今不能埋怨你
只恨我不能抗拒命运
时时刻刻沉醉爱河里
谁知悲剧早己注定
闭上眼睛想起你的情
难忘记你我曾有的约定
长夜漫漫默默在哭泣
心中无限痛苦呼唤你
安妮我不能失去你
安妮我无法忘记你
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
永远的爱你
掌声雷动,真的是他,只有他的出现才会有这样的掌声。他从来都是全身心的投入来唱歌,所以他的歌很深情,很让人感动,不象一些商业包装的歌手,只是伪装的深情。
真的是他,因为他根本是直奔她而来,她急忙转身,离开舞会。假装没有看见整个舞会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她终于体会到千人所指是什么滋味了。
没走两步,他就追上了她。相识这么久,每次都是她在逃,他在追。站在他的面前,她有些自嘲,自己的确像王倩说的那样假清高,心里喜欢人家,却拼命躲,只是为了一些自己也许永远打不开的心结。她这是到底要折磨他,还是要折磨自己。
她的莫明的表情让他有些鄂然,他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表情。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她的反应,但是,这种表情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是故意的安排这样的见面,就想看看她什么反应,好判断一下他到底还有多少机会,现在看来,他一直都没有懂她,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对他来说,一直像一株开在水中央的荷花,高贵、清雅,任他怎么努力,总是差一点点,就是碰不到她。只能无助的围着她旋转,随着她的节拍而动。
“你在学校里好吗?”甚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上也是由她来开始话题。这一次也没有例外,她真的不属于他吗?
学校的夜色很旖旎。她站在哪里,宝蓝色的撒花大摆裙,蓝色系的背心,白色的长袖衬衫,颀长的身材,淡淡的妆束,一个清艳动人的成熟女孩,不再像以前青涩的高中女生。她在跳舞的时候,裙摆飞舞,长发飘飘,一抹淡淡的笑容,让他沉迷其中。他知道许多人在问她的事情,他也看到了有人在向她献殷勤,他才故意自荐去唱歌。他果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很震惊,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直到掌声响起,才要逃开。现在她又要顾左右而言他了。而他好像却只能顺着她的意。
“开学一个多月都在封闭学习,进行思想教育,我是看不出来,那些东西对我有什么意义。”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缓和了两个人紧张的气氛,她微微一笑,可以想像的出他那不耐烦的样子,他连高考都不屑,更何况是空空洞洞的思想教育。“你不会又偷偷的睡觉吧?”
“偷偷的睡?不,我正大光明的睡,我们上大课,一、两百人,老师就开始时点名,有的老师比较贼,在下课以前考试,或者课中的时候点名,我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囤。都有招对付。”他嘿嘿的笑,眦着牙,有些得意洋洋,就象高中时一样。
很难得他们可以这样和平相处,他们聊了一会儿,都是有关学校的事,或者高中同学的事。走在校园的路上,昏黄的路灯下,偶尔可以碰到牵手的情侣。他们两个人却有一定的距离,就跟老同学见面一样,无法再迈进更亲密的关系。沉默再度降临,暧昧不明的两人,很难做纯粹的朋友。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他打破沉默,问她。
她看着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上一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我承认我错了,还不行吗?”他试图去握她的手,但是,她退后一步,避开他。
林荫看着他,他没有搞对问题,“你知道,我们之间并不是那个问题,不是吗?”
“那我到底怎样做,你才满意?”他的脸有些拉不下来,他已经低声下气的来求她,她竟然还这样对他。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分手吧。”
看着眼前低垂着头的女孩,他怒气冲天,为了今天,他付出多大的努力,现在,她一句分手,就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她那冥顽不灵的脑袋,怎么就这么不转弯呢?
他伸手试图将她抱在怀里,但是她后退了几步,避开他的手。他的火气一下子就升到了头顶,她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他到底怎样做,她才能满意?他试图劝说她:
“你不需要担心太多的事情,现在我们中间没有什么障碍了,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一定会很好的。对你的心意,我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呢?还是你一直不肯原谅我?”
林荫轻轻的咬着嘴唇,眼神有些朦胧,她摇摇头,“不,我不是不原谅你,我没有怪你,我只是不原谅我自己。当时,我没有拒绝你,有许多我自己当时都没有意识到的感觉。后来,来到武汉以后,我想了很多。实际上,你不觉得我们是完全两种类型的人吗?有许多地方,我们都不相同。但是,当时,我们都没有想过,我们只是想谈恋爱,谈一个纯粹的恋爱。认真想起,我们有很多的不同。而且,我们又发生了很多的事情,这些,在将来,都是抹不掉的回忆-----。”
“这些都不是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钻牛角尖呢?将来,将来,将来不会有事情的,你为什么要担心将来的事情呢?”康文杰真是搞不懂她的想法,搞不懂她的倔强。
林荫的目光放在阴暗的树丛上,她也无法明确说清楚她的感受,她喜欢他,这一点,她可以确定。但是,当时,她的确是因为他的深情而渐渐萌生爱意,他的情来的狂,来的急,而她很被动,这也是她的性子决定的。他能够考上大学,她很欣慰,他会有一个美好的将来。但是,她只是不能原谅自己。她不喜欢瑕疵,她追求完美,就象她从不相信破镜重圆的神话一样,她认为破碎的东西,即使补好了,也会留下疤痕,这一点是永远无法忘怀的。她与他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痕,这条裂痕永远的刻在她的心里,看到他就会想起这条斑驳的裂痕,这是她永远都无法克服的心结。她不想,也不愿,为了自己的心结,毁了他将来的美好生活。就算她倔强吧,她只想坚持这一回。
她静静的伫立,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康文杰有些无可奈何,他叉着腰,无力的甩甩头,几乎用尽他的耐性,“林荫,我们费了很大的努力,好不容易可以在同一个城市,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康文杰的耐性终于告磬。她有她的骄傲,他还有他的自尊呢。她以为他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回来找她,她倒好每次都给他泼冷水,或者给他吃闭门羹。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活该自己自作自受;把热饼子往凉锅上贴,活该倒霉。
“好--,好--,我如你所愿,”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你放心,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林荫站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
结束了吗?他走了,如她所愿,但是她却迈不动她的脚步。好困难呀,为什么怎么做都是错。谁来告诉她,到底是对,还是错?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真的是,一个错字了得?那么这几年,她做了什么?她是骄傲矜持得让人筋疲力尽,他是玩世不恭得让人不敢爱上,他们终究要擦肩而过,是这样吗?十八岁的感情最纯粹,十八岁的感情最梦幻,但是十八岁的感情也最容易夭折。
回到宿舍,已经过了熄灯的时间,同寝室的舍友们原本想闹闹她,为了今天那戏剧性的一幕,但是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大家都闭上了嘴。她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才开始脱衣服上床。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有些恍惚。蔡卿青叫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到。蔡卿青索性坐在她的对面,支着下巴颏儿,看着她。
林荫回过神来的时候,很奇怪她这个姿势,“你干吗呢?”
“喔,你终于回魂了,我已经这样近5分钟了,准确的说,4分40秒,你才发现。”蔡卿青抬了抬表给她看,来证明自己。
“你闲着没事研究我干吗?”蔡大小姐一向挺忙的,怎么今天有空来跟她闲聊。
蔡卿青很正经的问她:“我一向很佩服你,你好象做什么都从容不迫,从没有看到你很慌乱的模样。这几天,你与以前不一样了,是因为他吗?”
虽然蔡卿青平时大大咧咧,但是她粗中有细,她的文章尤其有一种独特的风格,有些象西北文学的风格。林荫没想到这次她这么直接,毕竟她们以前交往并不是很深。她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蔡卿青自动当作默认。“我想你肯定已经做了决定,那么你后悔了吗?”
她没有问具体发生的事情,但是她猜到了大概,而且直中核心。
“我也不是后悔,我只是不知道我做的到底对不对?”
“对不对,每个人有自己的标准,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要你能不后悔,那么,对于你来说,就是对的。别人是不是也觉得对,那是他对事情的看法。如果你想不开,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他想不开,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你想求两个人都能想得开,比较困难,至少短时间内,很困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框框,自己的心结,要想结得开,那得看缘分。你的心结的钥匙可能不在他的手里,同样,他的心结的钥匙也可能不在你的手里,你们心结的钥匙可能是同一把,也可能是两把。这有很多的变数,需要用心的去找,慢慢寻找。”
林荫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厚厚的,比较柔软,她知道了,非常感谢她,她想她有一个朋友了。“谢谢你。”
聪明人,一点就透,蔡卿青拍了拍她,“走吧,去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