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的酒劲儿还没过,就听见老方在那头骂,也没听清他骂的什么,我嗯了两句就给他挂了。
躺了一会,我努力从床上爬起来,捡起床边的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把瓶子放在橱柜里,然后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个脸,终于觉得有点清醒了。回到客厅,我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又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才猛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回卧室,找到手机给老方打电话。
老方给我狠骂我一顿,要我立马滚到公司去,我唯唯诺诺地答应,然后理了理一夜没脱的衣服,急急忙忙往公司赶。
公司的新区建设计划出了问题,几个建设项目的数据与实际误差大得离谱,这本来只是小事,重新调节一下就行,但这个项目是为本市做的新区建设,而且市政府也要连带着搬过去,这一下出了岔子,反应到上面去问题就不小了,说不定好不容易拿到的也要转手给他人。
老方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都快炸了,立马给策划组狠批了一顿,把领头的几个人全给开了,就着剩下的人重组了一个策划组。最近这几个月都往工地跑,亲自监督工程,险而又险,硬生生地把工程掰回了正轨。
不得不说,我很佩服老方,他是个优秀的领导者,有着大局的掌控力和细节的捕捉能力,他总能及时地对突发情况做出应对,他做出的计划确实是几近完美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最好的待遇,好得让我自己怀疑我是不是他的私生子。
我这么问过他,他很不屑地看我,说:“我是觉得你这崽子很和我胃口,你的能力也还凑合,被别的公司拉走了挺可惜的,所以我先拉着你,想当我的私生子,你还嫩了点。”
老方四十过头,比我矮了一个头,但这并不影响他随时随地毫无征兆的抽我后脑勺,公司里的人做错了什么,他回让那人拿回去重做,我做错了,他就会笑着,拿着我的表,走到我旁边然后猛地抽我后脑勺。
老方的媳妇比老方小五岁,长得不算美丽动人,很普通的一个家庭妇女。听老方说,他俩认识的时候,老方已经三十出头,嫂子也就二十五六,通过别人说媒,两个人才认识的。那时候的老方刚接手一个项目,但项目的前期投资过大让老方的小公司承受不住,面临破产,老方为了省钱,也不带嫂子出去逛街,两个人见面就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一人拿瓶水开始聊天,聊到水喝完了,老方就回公司,嫂子就回家。后来那媒人给嫂子说,让嫂子别再和老方来往,老方的那小公司就要倒了,嫂子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老方看上去是个老板,其实也就快沦为贫民了。
老方那时候也觉得,这么下去他给不了这姑娘幸福,也不想这姑娘的一生就毁在他的手上,于是就提出两人见最后一次面。两个人还是在公园的长椅上碰头,老方拿着两瓶矿泉水,给嫂子一瓶,自己一瓶,然后两个人开始最后一次的聊天。那天聊了很久,比原来要长两三个小时,直到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直到两个人喝完了水,连矿泉水瓶子都快捏软了。
老方就站起来,说,再见了。嫂子也站起来,说再见。老方转身刚准备走,嫂子就问他这儿哪儿有卫生间,她想上厕所。正好老方的公司离公园不远,就带着嫂子去公司里的卫生间。然后……
嫂子用筷子头使劲捅了老方一下,老方就哈哈大笑,嫂子怒嗔道:“瞎说什么呢!”老方得意的晃了晃筷子,对我说:“咋样,你老哥厉害不?”我讪笑两声,突然觉得来老方家吃饭就是个错误。
我到公司的时候,老方正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也怕去见他,急急忙忙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需要做的工作都做完,然后跑工地去,查看工程进度。本来就带着一身酒气,加上天气热的要死,出了一身汗,我对自己身上的味道都觉得难闻。
中午在工地和几个工头一起吃盒饭,工地的食堂为了我多加了一个肉菜,所以一个胆子大点的工头给我开玩笑说:“您要不每天都来这儿吃吧,您来了还能多来个菜。”
下午在工地混了半天,直到C给我打电话,说是到了新区这边,让我请她吃个饭。我答应了,约好了地点,我把手头的工作交给底下的人,开车去接她。
车在太阳下晒得太久,里面太热,我先把车窗打开,把车内空调也打开,让热气散散。我点着一支烟,突然觉得,我真是有些犯贱,然后我问自己,你有没有必要这么贱?
抽完一根烟,我还是没得出答案,干脆钻进车里,朝和C约好的地方开。
我到的时候,C站在路边,挽着一个男人,正说着什么,我当时就差点一脚油门撞过去了,心里就想着FFF团烧死这对狗男女算逑!
然后,我慢慢停在他们旁边,按下车窗,说:“来,上车吧,本区的地主来了。”
这个时候,我再一次觉得自己真实贱到家了。
餐馆订在一家粤菜馆,C说她的未婚夫是广州人,所以不喜欢吃本地的菜,我给粤菜馆打电话订桌的时候,心里想着:广州的跑我这儿来闹甚,还不吃本地菜,饿你三天给你盆辣椒油你都喝下去。
一路上,那男人用阴阳怪气的普通话跟我说,他广州如何如何,这城市如何如何,广州比这城市哪儿哪儿好,这城市实在是如何如何差。我当时就有一股要停车把他扔下去反复碾压十次的冲动,不好你丫来干嘛?吃饱了撑得慌?
广州男人还在那里唠叨,我从后视镜里看C,她正看着窗外,新区的楼大多都还在修建,有一小片区是已经建好,我们路过的这一截儿是还在修建的。
我打断那广州男人的话,说:“喏,右边那个,那一片绿化公园,就是老方公司弄的,竞标的时候,我跟着老方两个人,他负责说话,我负责收集资料,两个人四五天没睡觉,硬生生把这项目从市委内定单位手底下抢过来。”
C顺着我说的,朝那边看去,也不说话。这个时候,广州男人就说:“我看里泽过啊,也就四一般的小工岑,我给你供啊,我们广奏那斌啊……”
我从后视镜里看C,她伸出手,扶在车窗上,那一片街心公园就从她的手指下划过,我突然觉得心里好不舒服,却又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不舒服。
吃饭的时候,广州佬一直说这里的粤菜不正宗,我笑着陪着说:“这儿隔着广州那么远,正宗了才有鬼。”C偶尔插一句话,无非也就问问我现在的工作如何,项目如何,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给广州佬点了瓶52的水井坊,他也不客气开始喝,我开车,不喝酒,C也不喝酒,我给C点了瓶橙汁,自己要了杯水。
吃到一半,广州佬涨红着脸,说要去一趟卫生间,就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留下我和C两个人。
我夹块肉没滋没味地嚼着,C放着筷子,低着头老半天,突然问:“你现在好吗?”我说:“还行吧,也就那样,不愁吃不愁穿的,老方是个好老板。”C说:“哦。”
我问她:“你呢,过得怎么样?”C说:“我辞了学校的工作,自己搞了一个工作室,算是和你这老板同一阶级的人物了。”我笑了,说:“我这可是给别人打工呢,您这是自己单干,我这样的小虾米可比不上您这大鱼。”C也跟着笑,说:“你可别瞎掰了,你这一个月的收入,都快比我那小工作室两个月还多了。”
我看着C,笑着不说话,C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端起桌上的橙汁喝,一口气给喝了个见底。
我说:“他对你好吗?”C点头,我说:“这家伙就是话有点多,像个娘们一样。”C撅着嘴,看着我,对我的评论很不满。
我一摊手说:“谁让他批评我家乡的城市,我可是土生土长的,就不能有点本地人的意识?”
C无奈地说:“好好,你可以有,行了吧,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跟孩子一样。”
我急了,说:“我怎么就跟孩子一样了?我哪儿跟孩子一样了?你不一样跟个孩子一样吗?非得带着这么个傻货来让我请吃饭,你不就想在我面前耀一下,你有了新欢了我还一个人像他妈个傻子一样矗着,我还跟个弱智一样以为自己做着的事做的工作很荣耀,你就这么觉得我的自尊容易被践踏?我就这么容易受伤?告诉你我没有!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很充实很有意义,我有空就下酒吧去玩,我没事的时候跟公司里秘书部的女职员聊天,聊得可高兴了!你以为你离开了我以后我就每天消沉着念着非你不可没你不行?我说,你怎么这么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必自毙知道不?”
C低着头,安静的听我说完,然后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看看……”
我猛地拿着手中的杯子拍在桌子上,吼道:“看什么?看你俩郎情妾意?”
C沉默着,良久才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还好,你不要担心。”
我突然觉得我身上的力气全被抽干了,如果不是这张椅子我已经瘫软在地上了,就想你本来刚做了运动前的热身,正觉得身体里活力无限时,突然又感觉到跑过一万米之后的感受。
C说的没错,我担心她。从那一天开始,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
那段时间,C从学校里下课,我就在校门口等着。为了怕她认出我的车,我特地跟老方求了公司里另一辆车给我用。我停在公交站前面一段的停车位上,这样我就能看见C在公交站的情况,我就能看着她是否安全上车。然后我跟着公交,直到她下车,走进小区的门。我在她就职的学校里去了很多次,她在哪个时间上课,在哪儿上课,我都知道。她上课的时候,我就在教学楼下的小花园里坐着抽烟,每次抽一地的烟头,然后被打扫清洁的大妈冷嘲热讽一顿,听到下课铃,我就立马找棵树躲着,看她手里拿着书,走出楼,偶尔有一个学生追上她,问她些问题,然后她回到办公室,备课或是改作业。
我觉得我那段时间都快疯了,老方也这么说,“你那时候就跟有神经病似的。”
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回到家我总是习惯性地叫C的名字,然后没人答应,我就疯了一样在家里找来找去,最后想起来,C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后来,老方来我家,给了我两巴掌,对我说:“别装死,再不回去上班我就抄了你!”我当时就抱着他哭了,老方就让我抱着,等我哭完,他又给我两巴掌,对我说:“别装矫情,今晚来我家吃饭,你嫂子喊的!”
再后来,我用了半年时间,接收了C已经离开的事实,我像每个普通的上班族一样,却也不一样,别人朝九晚五,而我是朝七晚七。最开始的时候,老方见我这样特心疼,但后来也懒得管我,让我自己蹦跶去,也给我足够多让我能够蹦跶的事,让我不至于瞎蹦跶。所以我觉得老方这个人其实还是挺损的,我都这样了都不放过我。
后来听C的同学说,她准备自己开工作室,但是在市中心的位置价格太高,而郊区一点的位置地理环境不好。我从人事处那儿弄来一份资料,然后给几个见过面的头头说了说,找到一个不错的店面,我又把这个消息告诉给C的同学,然后,C就开了一个工作室。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我很冷静地给C做了这些事,不带一点多余的感情,完全就像朋友间帮忙一样。但现在想,其实我还是在乎,如果我不在乎,我就会直接告诉C,我在市中心给你找到了店面,而不是告诉C的同学。我怕C知道,不怕她知道我还在乎她,我也怕我知道,怕我知道我还是在乎。
我们在一个城市里,过着各自的生活,就像两个陌生的人一样。
现在,C坐在我的对面,离我那么近,狗血一点,她又离我那么远,就差着从地球到火星了。
“对不起,我说过头了。”我说,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着。
这时候,广州佬回来了,见我在抽烟,就呀呀呀地跟我说,抽烟不好,C不喜欢抽烟,所以他不抽烟。
后面的饭吃得很扫兴,我和C都不怎么说话,广州佬一个人呱呱地说个不停。到最后他喝了小半瓶水井坊下去,抱着那个酒瓶也不撒手,我只有招来个男服务员一起把他抬到我车上。
C说广州佬现在住在酒店,没有住她家里,我应了一声,开车去那个酒店,然后把广州佬送回房间。
广州佬倒在床上就不省人事了,就这样嘴里还不忘记呱呱地说着写什么。我问C:“你回家吗?还是在这里陪他。”C看了广州佬一眼,说回家去。
我带着她下楼,回到车上,这时候车上还有一股子酒味,我把空调关了,把车窗全打开,给自己点一根烟。
C皱着眉头说:“你现在还抽烟,抽烟不好。”
我说:“我知道。”
C坐在副驾上,不说话,夏末微热的风吹过她的头发,蒸腾起一股香气,在我鼻子前绕来绕去。
C说:“我们去看看那个公园好吗?”
我问她:“什么公园?”
C说:“就是今天下午你给我说的那个街心公园。”
我说:“好。”
到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公园里人已经很少,除了几个还乐此不疲地跳着舞的老太太。我和C找了张长椅坐下,看着远处的老太太欢快地蹦跶。
C说:“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咱俩认识都快四年了。”
我说:“恩,我都快三十了。”
C说:“还不准备找个人结婚吗?”
我说:“暂时不想。”
C转过头,公园的灯照在她的脸上,看得我有一种看见圣母玛利亚的错觉。
“你啊,总是这样,但你始终是要结婚的。”
我不说话,看着远处有个小卖部正在关门,男人在收拾东西,女人坐在那里,应该是在算账,两个人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就着昏暗的灯光,居然莫名地生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些什么,对C说:“你等我一下。”然后起身跑向那个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又跑着回来,递给C一瓶。
C接过,有点莫名其妙。我拿着矿泉水对他说:“你知道不,老方就是拿这东西把嫂子把到手的。”C感兴趣了,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就把老方的故事给她说了一遍,她听得很入迷,但当我说完的时候,她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小声地咒骂说:“我就知道,老方能和你搞到一块去,那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故作生气地说:“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和我搞到一块去,和我搞到一块去的人怎么了?真是的,你还和我搞到一块去过。”
C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所以我现在迷途知返了!哼!”
然后,我俩都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看那对夫妻关了店面,朝公园外走去,然后不久,那几个老太太收拾了东西,也都离开了。公园里只剩下我和C,还有熬过了整个夏天还没死的虫子在吱吱地叫个不停,乘着快死前的光阴拼命地散发自己最后的存在感。
我说:“我还是不习惯,你习惯吗?”
C说:“我也不太习惯。”
我笑着说:“反正最后都会习惯的,对吧?”
C说:“是的。”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C坐在那里,看着我,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我,对我说:“我想上卫生间。”
……
早上六点,我的闹钟响了,我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完,叫C起床,然后去厨房做早餐,等C洗漱完,我和她坐在餐桌旁吃完饭。C把煎培根挑给我,笑着说吃这个会长胖。我笑了笑,然后把她的那份培根吃掉。
吃完早饭,C去洗完,我则把要带到公司的东西准备好,我收拾完时,C也洗完了碗。我俩一起进电梯,下楼到停车场,C坐在副驾驶上,把上方的镜子翻下来,照了照,我则嘲笑她说又不化妆照什么照。
到C的工作室前,她坐在副驾驶上,看着我,对我说:“那么,再见了。”
我说:“再见了。”
然后她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就像道别的老友一样笑着。
我到公司的时候,公司的停车场还没有一辆车,保安习惯地为我把门打开,然后打着哈欠准备和早班的人交班。
我找到我的车位,停好车,熄了火,换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坐了很久,然后哭了,反正现在没人,别人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就没什么害臊的。
我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边点边抽泣,我知道,我和C已经完了,不像上一次,而是,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