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茫茫。
似是很久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地上的水滩一片又一片,一些花朵经不起疾风暴雨的摧残,如玉的花瓣被打落在地。
女子手握信札,素指似是失去了大量的力气,就连握着信都费力。她一行一行,由右到左,一个字一个字读着。
墨黑色的字迹显得异常可怕,在女子眼前,那些字迹渐渐发黑,渲染,像是把刀剜着心,一双眼瞳剧烈地颤动。读着余下的字,雨夜中的风啸声凄厉得可怕,仙音大气也不敢喘上,也忘了眨眼,幽幽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师傅。
只剩外边的雨落雷鸣,纵有大雨倾盆,仍冲不走怏郁的神态。
睫毛泛着晶莹的泪光,寒色渐重的眼,上方的翠眉凋零了,陷入死寂。黯淡的眸中泪色茫茫,怅然、潸然,碎开的泪水淌过脸蛋,一滴接着一滴,浸湿了缃衣,却久久无声。
“师傅,怎么了……”仙音伸手探去。
泣不成声地女子突然咳出了一口乌黑的血夜,信上绽开一朵猩红的花,凄艳无比。
随即,眼帘前一片昏暗,她好想要就此睡去,永远……她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仙音呼唤她的声音,那道呼唤,夹杂着焦急、恐惧,
或许就将长眠,她听到了仙音内心中的呼喊与无助。
“师傅,你快醒醒!”仙音喊着,晃着师傅的身躯,却也等不到师傅醒来的那一刻。
她看向那张飘落在地上的信纸,角边染红了,那些字迹依旧清晰。
信纸残存着体温的温热,仙音却觉是骇然的冰凉。
她将女子的身体抬到了床铺上,尽管并不精通脉络学,她仍旧将二指置于脉搏,为她把脉。手上传来的冰凉让她的心骤然冰封,一阵刺痛。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仙音这般安慰自己,为女子盖层被褥后,起身前去药房取了几味药材煲药。
火光跳跃,火焰在冰冷的雨天是无比温暖,仙音无心理会那温暖,就连捣碎药材时还不小心打到了指头,疼得她泛出眼泪,心乱如麻。
仙音捧着热腾腾的药膳,以木勺子勺起一小勺的汤药,置于唇边吹了吹,苦味阵阵。仙音轻轻抵开了师傅闭合的嘴唇,将汤药喂了下去。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药膳冷了又再煲热,仙音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将一碗药喂下。
已入深夜,雨仍下个不停。
仙音捡起了那张信纸,读着……那是师弟罗那的字迹,和师妹香儿的字迹,还有已有多日不见得师妹夕瑶的字迹。
……
师傅,师姐请勿担心。三人已然平安无事。
……
要挟厉苍天的行动失败了,
但厉苍天仍放过了他们。
……
可他们选择了叛出师门,投入了位居西域的天龙教。
从此相隔千里。
如瀑的黑发落了满地,失魂落魄,洒尽了泪。
她不相信这一切,不愿意去相信,拒绝、拒绝。
她不相信她的师弟师妹们是忘恩负义,残忍果决的人,就如一只无情的畜生。
苍凉的烛火与苍凉的背影相映,苍老的天下着一场无情的雨。
眼神死寂无尽,坠入了深渊,迎向后生中的孤独。
人走茶凉。
如今,百花楼中只有两人。
……
信纸上写着“对不住”三个字,形小,意却大。
他们最后的决定,是跟随厉苍天的理想,在西域建一个没有纷争的理想国。
……
外头的枝叶被点点暴雨打落,昔日繁茂的景象不复,树枝失去了树叶,雨则摧之;曾经的姹紫嫣红亦然逝去。
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了。师傅的病情越发恶劣,已然非寻常药物能治。
期间,仙音曾打着伞外出到城里寻找大夫为师傅治病。可那雨势极大,即使她打了伞,她依旧被淋个透心凉。泌人寒气冻着躯体,碍着她挪动四肢,可她依然不想放弃。
回答她的大夫绝大多数都因雨势过大为原由,拒绝随同仙音去诊。
仙音只得幽幽继续寻找别的大夫。
她听说远在天涯有一处有个地方,遍野枫林,山明水秀,名曰逍遥谷,小虾米时代的传奇门派的分支。其谷主无瑕子精通医术,人也和善。
仙音提笔书信一封,欲请谷主无瑕子前来为师傅治病。
这封信承载着她最后的希望。
被雨淋湿的她浑浑噩噩地回到百花谷里,踏进屋里,她才察觉自己的身子正热,眼前一切忽时涣散,沉沉欲睡。
仙音见躺在床上的师傅睫毛轻颤,藏于黑帘后的眸子微微一烁,双眼不自主地亮起来,急忙上前探去,却发现睁开的眸子混浊无比,心又沉了下去。
“音儿……罗那和香儿回来了吗?”比遭到暴雨侵袭的手更冰凉的手无力地握着她的五指。
仙音哽咽着,好多话她想说,可没有一句话说得出口。
“罢了……罢了……不说也罢……就由罗那、香儿和夕瑶她们去吧。为师不会怪他们了。”
女子呼出了一口浊气,仙音泪水婆娑,一滴滴的泪滴在女子的手上。
女子的容颜依旧,可却看起来无比苍老,她抬手抚着仙音的脸蛋,为她抹去那一滴滴的泪珠、泪痕。
“音儿,为师都还没死,你哭什么?……都多大的姑娘家了……”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苍老的笑容。那抹笑容凝固在她脸上,一直……
“师傅……师傅,你的病,徒儿……”
“为师身上的病,为师知道……我知道我是活不久了。”女子混浊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柔和,她温柔地注视着仙音,指尖绕过了青丝,划过了脸颊。
像是一只轻舟,驶过流水,历经百载也不回头,深入了泪里的情。
“……不会的,徒儿已经请了逍遥谷谷主无瑕子为您治病,师傅您一定能……”仙音宛如幼鸟啄着躺在巢里,奄奄一息的大鸟,朝万里苍穹悲鸣,令天恸。
“人生又有几十年呢?莫要心伤了,音儿……为师走后,百花楼就由你来继承了。”
“师傅……”仙音话未说完,女子遥望遥远的过去,喃喃言道:“音儿,为师知道,你比起师弟师妹,更舍不得为师就这样走了。”
仙音用力地点头。
“约莫二十年前,我在百花谷里捡到了你,尚在襁褓之中的你……不哭也不闹,就这样睡着。”
“小时候,为师给一个头饰,你拿到了就高兴了好久,那几天是你最高兴的几天,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你……那几天就突然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视线朦胧,女子凝望去,看着仙音头顶戴着的头饰,那物随着烛火恍惚,闪烁。
仙音听着,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
“还有啊……小时候你最怕黑了。”女子嫣然笑道,每每想到她因惧怕黑暗的环境而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她心下便是一暖。
仙音抬袖拭去眼泪,道:“徒儿现在已经不怕了。”
缅怀着过去的当儿,她观察着仙音的面色,缓缓将手背贴在仙音的额上,沉默良久。
“都染上风寒了……音儿你就好好休息,别太操劳,咳咳……”
仙音连忙道:“这点病不要紧……倒是师傅您的病要紧些,徒儿这就给您去煎药。”
她仓皇避开了师傅的直视,转身前往药房,不知身后的师傅用怎样的眼睛去看着她。
那眼睛是仙音一直试图避开的,看过去,里面有着孤寂的倒影。
据说死亡是一种孤独,反之,孤独也是一种死亡——至少她很讨厌孤独。
煎药的过程漫长,数着不多的方子,仙音慢慢地将药煎好,可她万分想加快那个等待的时间。
仙音奏着拥有疗效的曲子,曲声令心和悦,可里头的调子充满了一股焦虑。
“音儿,一个乐师必须有一颗平和的心才能奏出能安抚人心的曲子。”在一旁喝着苦药的女子言道。
“是,师傅。徒儿受教了。”仙音努力平复混乱的内在,弹着弹着,思绪再度涟漪,无限思念离去的四位师弟师妹,就连记忆中熟悉指法的也变得模糊起来。
女子默然,望着她的迷茫无助,幽幽叹气。
过了几日,仙音盼着的逍遥谷谷主无瑕子仍然未至。
有时,她孤零零地站在院里的棚下,眺望远方。
“音儿……你过来……”女子卧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仙音在沉默中拖着步伐,俯身坐下。她的头低了下来。
“师傅……徒儿想问你一句。”
“问吧……”
仙音咬着下唇,问:“师傅,你会不会气师弟和师妹都叛出了师门?”
女子怔了怔,她揉着仙音的脸蛋道:“气……怎会不气呢?不然为师怎会病成这样……他们也是为师最疼的心肝宝贝啊……可既然他们都要走,为师也不会怪他们。”
仙音忽觉心痛。
“音儿,为师想要你答应一件事,好吗?”女子的声线弱得宛若最后的夕阳。
“师傅请说……”仙音紧紧握着女子的手。
女子仰望那看不见的苍穹,道:“不要恨你的师弟和师妹,音儿……即便没有他们,你依然能坚强地活下去……”
仙音呆着……女子又道:“别害怕黑暗,音儿……前方总会有星光指引你。”
女子忽然粗喘几息,随着又变得淡了起来,她合上了双眼,吟道:“碧海潮声年年似,落英秋叶岁不同。玉箫神剑今何觅,他日再逢百花中……”
言罢,已逝。
仙音怔怔地看着永眠的师傅,忍不住大哭起来,深深的无助感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恨自己的无能。
百花楼,从此没落。
葬了师傅的遗躯,立了墓碑,上头刻着一行名字,以及百花楼代代相传的切口。
碧海潮声年年似,
落英秋叶岁不同。
玉箫神剑今何觅,
他日再逢百花中。
雨过天晴,仙音却再也笑不起来。
百花谷一片狼藉。
仙音回眸望去,不远处一名身挂青衫,黑银相参的发丝中有股仙气,是无瑕子来了。
无瑕子了解情况后,心生同情。他捋着须,邀请仙音去到忘忧谷中居住。
仙音答应了下来,随着无瑕子前往忘忧谷。
临走前,她不舍地看了一眼立着的墓碑,还有那几间住了许久的楼房。
透过窗户望去,有张琴摆放在那里,还有一朵盛开的花朵。
那是她对此地最后的留恋。
或许多年以后,这里遍野都将会是是盛开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