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白桦林间穿梭,明媚的阳光照进车窗。广播里播放着《月亮之上》等中国流行歌曲,乘客们或躺或坐,玩手机,唠家常,看杂志,人们已从昨晚的噩梦中走了出来。
于垚和彭伊叶在车窗前相对而坐。于垚看上去精力充沛,彭伊叶虽经过梳洗打扮,但表情仍有些忧郁憔悴,给人一种冷调的美感。
于垚指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说:“其实坐火车挺好的,眼前掠过的是一幅幅美丽的流动画卷,你可以得到艺术的陶冶和享受。”
彭伊叶朝车窗外看了看,没有回应。
沉默了一会儿,于垚试图打破沉寂,身子向彭伊叶凑了凑,问:“对不起,我没太记住,刚才你说你叫……”
彭伊叶看了看于垚认真的样子,礼貌地回答:“彭伊叶,英国朴茨茅斯大学创意技术专业本科生。”
于垚点头:“噢,这回应该记住了。哎,不对吧,从英国回国的最佳途径,应该是坐飞机直达,从这儿舍近求远地绕了半个地球,不会是为了欣赏异域的沿途风景吧?”
彭伊叶凄然一笑,长叹一口气:“唉,我这次回国,是负有使命的。我家的企业是做家用地毯、地垫的。本来现在已经形成了规模,而且是越来越好。可与我爸共同创业的总经理祁丹阿姨前一段被查出肺癌,需要休养治疗。爸爸呢,可能也觉得自己年龄大了,身边需要人,就提前把我召回来,想让我熟悉一下企业管理,以免后继无人吧。所以,我也只能放弃原来的读研读博的计划,提前回来了。”
“噢,是这样啊。不过光有铺垫,你还没说清我的问题啊。”于垚还是直直地望着彭伊叶,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啊,是这样的,我爸也不知怎么想的,给我下了一道指令,不许坐飞机,让我用最艰难的方式“曲线”回国。这不,要求行李不少于二十五公斤,做火车有硬卧不许坐软卧,回去还要查票据,称分量。”彭伊叶用眼瞄了一下旅行箱,“这累死我,要我命的旅行箱里,全是些我用过的书和破烂,回家后都是要扔掉的。用爸爸的话说,这是一次走向新生活的适应性训练。唉,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家!”可能又引起了彭伊叶的伤感,她无奈地垂下了眼睑。
“呃,原来是这样。”于垚若有所思,“听你的话里好像怨气十足,不过,我倒挺欣赏你爸爸的创意。在温室里看风雨变幻,那是诗情画意的风景,在艰辛中栉风沐雨那才是生活中的经历。”
彭伊叶的嘴角翘了一下,露出抱怨的不屑:“哼,你说得轻松,放在你身上试试,就知道有多难了!”
于垚颇含意味地摇摇头,淡淡地说:“像我们这样农村出来的苦孩子,从小到大,基本每天都是在艰辛困苦中奔波,并没有觉出是什么煎熬,而你,只是偶尔这一次,还怨声载道。我不知道生活对你是恩典还是吝啬,我也不知道这样下去,将来的你是企业之船的掌舵者,还是企业摇篮里永远长不大的婴儿。”
彭伊叶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愠怒,咬着嘴唇想控制自己,最后还是没有控制住,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从见面开始,你就瞧不起我,现在还是瞧不起我。要不是你冒死相救,我……我就不应该理你!”说着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把头扭向车窗。
于垚没有想到彭伊叶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一时不知所措,前后左右地观察一下,见并没人注意他们,起身从铺位上的提兜里拿出小包纸巾,撕开抽出一张小心地递给彭伊叶,斟字酌句地说:“那个,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你看,咱俩比较一下,你是富二代中的娇女,是典型的‘白富美’,又受过系统的贵族礼仪教育,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是时代的精粹。而我,只是一介乡村的穷孩子,与你根本无法相比。在你面前,我是自叹不如,强调自己能吃苦,是麻杆挑衣裳,强撑架子怕跌份。其实,是我自卑了,怕你瞧不起我。”
彭伊叶用纸巾擦拭着眼睛,半信半疑地问:“你从心里真的没有瞧不起我?”
于垚见到转机,连忙回答:“当然!你看,你是庭室里的牡丹,我是风中的野草。而你现在,竟把自己这华贵的牡丹,不惧风雨地移植在原野大地上,让我这枝野草能近距离地簇拥在你这牡丹的身旁。对我来说,只有仰慕之心,绝没有瞧不起、看不上之意。当然,野草更希望牡丹能在大自然的风雨中美丽绽放!”
彭伊叶被于垚的自嘲逗乐了,愠怒变为嗔笑:“哧,别说,你这野草还怪有诗意的。”
“我这是真心流露。”于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彭伊叶白了于垚一眼:“我真不知道你的哪句话是真的。”
于垚嘻嘻一笑:“你听着舒服的,就是真的!”
“你比喻的方式是挺美的,可是,唉,说真的,我开始根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艰辛,昨晚已把我逼到崩溃的边缘,一想到后面,这后面还不知会怎样呢,我……”彭伊叶又现出沮丧的表情。
“这陌路相逢,可能就是缘分,眼下你不还有我嘛。”于垚不失时机地安慰彭伊叶。
“唉,看来,我经历的太少,还是不具备接手家企、担当重任的能力。”彭伊叶自言自语地感叹。
“我认为呀,所说的能力,是在不断的磨炼中摔打出来的,现在没有,将来一定会有的,关键是能不能经得住摔打,在摔打中走向成熟,走向坚强。”于垚又开始为她鼓劲。
彭伊叶苦苦一笑:“你看我这身板,还能再经得住多大的摔打?”
于垚怜香惜玉地看看彭伊叶,嘴动动,欲言又止。
可能是彭伊叶觉得因为自己的话题沉重,使说话的气氛有些压抑,另外,她也想了解一下眼前这个人的身份、背景,就主动转了话题,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吧。”
“说我?好啊。”于垚来了兴致,“反正时间有的是,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一声长鸣,列车钻进了山洞,忽略了的行车节奏瞬间被无限放大,立时淹没了他俩谈话的声音。于垚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分贝,并把头探近彭伊叶的耳边,从懂事上学的第一天说起。列车冲出山洞,车窗外一片亮色,列车也像甩开了黑暗沉重的包袱,轻快地向前奔跑。于垚下意识地拉开与彭伊叶的距离,声音也随之降了下来。彭伊叶略有回撤,仍支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着于垚调侃式的自述。
听完于垚对自己的介绍,彭伊叶觉得既新鲜又有许多疑问:“你的童年很丰富,很有内容不过,你小学、中学吃了那么多的苦,出国更是不容易,那你出去六年,现在就这么轻飘飘地回来了?”
于垚听出彭伊叶问话中的微词,想了一下,回答说:“是啊,我是空身去的俄罗斯,不对,是牵着家里的一头牛走的。不过,确实是空身回来的。可我觉得这空去空回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我是把我所赚取的所有的物质财富及有价的东西,都换成无价的知识财富和生存的本领,储藏到大脑里,当然,”于垚诡秘地指了指铺位上的电脑包,“还备份到了那本电脑里。”
彭伊叶又提出了她的另一个质疑:“还有,你在俄罗斯这六年里,可谓是刻苦学习,这样的付出完全可以读到博士,甚至博士后,而你却最高只得到了研究生的文凭,我不明白,你这价值是怎样计算的。”彭伊叶的眼睛透出不解的疑惑,期待着于垚的答案。
于垚“啧”了一下,歪着脑袋看向车窗外,列车已进入平坦的草原,刚冒芽胞的树木枝干和隐绿的草色,使起伏的原野色彩有些单调。他收回目光,沉吟了一会儿,说:“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最好的地方,是没去过的地方。最好的时光,是回不来的时光。’我是这样想的,趁年轻时多涉猎一些领域,使自己尽可能多地了解一些未知而将来可能会用得上的知识,也就是多积累一些生存所需的东西。等到破茧化蝶的那一天,就要靠自己的翅膀在天地间生存,如果你能在百花丛中甜蜜的生活,自由地舞蹈,你才能真正领略到万紫千红的精彩。”
“噢,我明白了。”彭伊叶频频颔首,加以总结,“你是说,你把钱都交了学费,把胆略和知识都武装到脑子里,虽是两手空空,却是满腹经纶。回来后拓展一片天地,施展你的才华,求得资本的最大化。”
于垚显得很开心:“谢谢你的理解,我是这么想的,可不知道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如人所愿。”
“你准备先到哪里去发展?”彭伊叶关心地问。
于垚回答:“还没有太具体的目的地,第一站先到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切身感受一下国内的宏观发展趋势,再决定适合自己发展的地区及领域。”
彭伊叶点了下头,赞同地说:“你的想法很实际,说的道理也很新鲜,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路径,适合你的,不一定就适合我,起码,你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我则必须循规蹈矩。这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看哪一个更适合自己。就像这次回国,同样一条路线,对你就是充实愉悦的旅行,而对我就是噩梦,是煎熬。要是……要是没有遇上你,我可能就真的……真的被熬焦了!”
“其实,其实你能接受这艰难的挑战,并在努力的完成之中,你还是蛮让人佩服的!”于垚用顺耳的方式鼓励着彭伊叶。
“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的艰难重重,否则,我说不上就会打退堂鼓的。”彭伊叶顾虑重重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