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热线室接到一个很是“诡异”的热线。
这个自称刘先生的人打来电话说,他的邻居是个送货的司机,被交警怀疑醉酒驾车,车被扣押。司机觉得自己被冤枉,实在没有办法,就自杀了。
线索本身并无异样,打电话来的人却很有些奇怪。在近10分钟的通话纪录中,刘先生反复强调死者的家庭特别困难,交警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他的语气低沉,情绪显得非常低落,以致燕报的接线员小何下意识地小心询问:“您说的是您本人的事吗?”
刘先生否认,并说:“他已经死了。”随后,他留下了自己家的电话,还有这个邻居司机家的门牌号。
林嫣被分到线索的第一时间,就给刘先生打去电话询问详情。电话铃声长长响起,却一直没有人接听。她按照刘先生留下的地址打车前往,一路上不停拨打他留下的电话,但仍然没人接听。
刘先生的家位于西城区一个老旧小区内。按照刘先生留下的地址,这个司机的家应该在一栋老楼的3单元1层1号。
这栋老楼一层有两家住户,门牌号因年代久远已完全脱落,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是1号。
林嫣站在楼里再次拨打刘先生家的电话,有电话铃声在左侧的屋子内响起,再拨,再响,但没人接。
林嫣想,难道刘先生出门了?既然刘先生家在左侧,那么他的邻居所在的1号,也就是因交警扣车而自杀的司机,应该就是右侧的这家住户。
林嫣敲开了右侧房屋的大门。开门出来的是一位女士,她很干脆地告诉林嫣,家里没有出任何事情,更没有人自杀,“而且,我家是2号,对面才是1号。”
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正好进来,听见林嫣找1号的住户,问道:“我就是住1号的,你找谁?”
林嫣突然感到一种不祥的恐惧。她忙问老太太:“您家里都有谁?现在有没有人在家?”
“就我和儿子,我们娘俩,他一直就在家里呆着呢。”老太太说。
林嫣心中突突直跳:“大妈,您儿子是送货司机吗?”老太太点头,“是啊,你找他?”
林嫣慌乱而快速地从包里取出记者证:“我是报社记者,您赶快开门看看,您家可能出事了!”
老太太拿出钥匙打开门冲了进去,撕心裂肺的喊声随后传出:“啊!我的儿,我的儿啊!!”
林嫣跟着进屋,只见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男人,自缢在一进门的走廊内!
10多分钟后,派出所民警来到了现场。随后赶来的120急救中心医生在检查后,确定自缢者已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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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自杀者,正是大妈的亲生儿子,也就是给报社打去电话的刘先生。林嫣听着刘先生的邻居讲述刘家情况时,用笔纪录的手一直在抖。
邻居、亲戚都唏嘘不已,泪洒当场,老太太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一滴泪。她匆匆地走进走出,脸上没有一滴眼泪,但那表情,似乎已绝望到极点,悲痛到极点。
在大伙都劝着老太太节哀时,老太太突然冲进屋,找出儿子的相片,又迅速冲出门外,说要为儿子讨公道去。
母爱交织着绝望的悲伤,让老太太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她挣脱了几个人的拉拽,跑出了十多米远,最后被大伙死命拽住,在苦苦劝说下,老太太终于不再挣扎。
老太太始终都没有流泪。但是就在当晚,老太太重病不起。儿子的去世,彻底击垮了老人。
能流得出眼泪的悲伤,终究还是可以渲泄的悲伤。最痛的伤,永远说不出。
当天,林嫣作为最了解情况的第一目击证人,被警方带到派出所做笔录。
听到林嫣在电话里声音激动地汇报这起竟藏如此变故的采访,蒋方定也惊愕不已。他安慰林嫣不要害怕,要配合警方的调查,又派了老记者张健来支援她。
笔录做完时,已是晚上9点多。林嫣那天晚上整晚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件事。
第二天,林嫣和张健辗转找到了扣车的交警。至此,整个事情的经过已可基本还原。
正如刘先生在电话里所说,他开着借钱买来的车运货时,因为翻车被交警怀疑醉驾而扣车,当时的酒精检测数据为17。他坚称未喝酒,交警又给他抽了血,让他回去等最终的结果。血样检查结果还未出来,刘先生已经自杀。
当时办案的2名交警说,交通事故的处理完全按照正常程序进行,没有任何刁难可言。其中一名警官见他胳膊擦伤流血不止,还让他赶快去医院治疗,但刘先生拒绝,“我没钱。”警官表示可以帮他垫付,他再次拒绝。
在亲友、邻居的记忆中,刘先生40年的生命历程可谓非常不顺。26岁时因车祸受重伤,在家养病多年,后又开出租,期间被抢劫,出租停开。此后他尝试做过各种小生意,但都以失败告终。
4年前,他接受了居委会的好意,成为一名低保户,靠每月屈指可数的低保金维持生计。直到最近,他四处借钱买了一辆车,给一家工厂送货。对这份工作,他和家人都寄望颇大,都希望他能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不再吃低保。
刘先生的姐姐告诉林嫣,车祸当天,弟弟曾给她打电话告知车被扣一事,说自己绝对没有喝酒,电话里还哭了起来。她好言安慰弟弟,却再也想不到弟弟会自杀。
她说,弟弟至死都是单身。年轻时他曾跟一个女孩谈过好几年,都已准备结婚了,可后来因为他车祸受伤,两人最终未能走到一起。
也许,是过于坎坷的人生经历,让这个40岁的男人,对打击的承受能力降到了最低。一根稻草般的压力,就已足以将他脆弱的神经压垮。
这个男人,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在打定主意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把自己人生最后的遗言托付给了一家报纸。
对这份报纸来说,这是无与伦比的一份信任,只是这信任背后,是沉重如生命的责任和重托。
林嫣有幸见证这一切。可是这件事带给她的心灵冲击,大得她自己也没有想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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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一个多星期,林嫣睡得很不安稳,噩梦不断。
林嫣忘不了那个男人吊在走道上的情景,忘不了邻居们把他放下来,他脖子上一道显著的勒痕。
她忘不了那个老太太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神,忘不了交警斩钉截铁、发誓般的说,“我们绝对没有刁难他。”
到底谁对谁错。也许谁都没有错,或者谁都有错。
只是最终,却让一个人用生命来终结这一切。
大半年的采访工作中,林嫣不是没有见过死者。可这位自杀者的死,却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的心。一分钟前打来电话的人,下一刻,已经与那个叫死亡的神明相逢。
林嫣想,这个男人,和年轻时候相爱过的那个女孩,是不是也曾幸福地对未来有过向往和憧憬?他是不是也曾对她有过美好的承诺?
可是在现实面前,一切憧憬和诺言却只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天真可笑。他不放弃地一次次努力,却只是一次次被命运作弄般的遭逢失败。
他似乎难以挣脱这艰难的处境。生活是如此残酷,生命,却又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一天晚上,林嫣又一次冷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窗外暗黑孤寂的夜空,有几颗寒星正一闪一闪。
林嫣就着黯淡的星光下床。站在窗前,她久久凝望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
她想起很多很多事,想起那个至今仍叫她心痛的名字,想起那个至今仍横亘在心中的那个人。
不去想,不意味着真的忘记。他现在,过得可好?
不管从前多么爱他,多么恨他,现在一切已经过去了。两人现在、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
唯愿以后,两人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自平静安好地走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