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潜论诗
【原文】
前辈议论,有出于率然不致思而于理近碍者。张文潜云:“《诗》三百篇,虽云妇人、女子、小夫、贱隶所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于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为之邪?”予谓三百篇固有所谓女妇小贱所为,若周公、召康公、穆公、卫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苏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素,其姓氏明见于大序,可一概论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本自言农民出入之时耳,郑康成始并入下句,皆指为蟋蟀,正已不然,今直称此五句为深于文章者,岂其余不能过此乎?以是论《诗》,隘矣。
【译文】
前辈的议论,也有由于轻率,思考不周密而导致情理不通的。张文潜说:“《诗经》三百篇,虽然说的是妇人、女子、小夫、贱隶所作,总之只有对文章精通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从‘七月’一句往下,都不说破,直到‘十月’一句才说出蟋蟀,不是对文章精通练达的人,能作出这样的诗句吗?”我以为三百篇中固然有所谓妇人、女子、小夫、贱隶作的,然而像周公、召康公、穆公、卫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苏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素,姓氏分明地出现在《毛诗·关雎》的大序之中,能一概而论吗?再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本来是说农民的出入季节,到郑康成注诗时才合并入下句,认为全都是指蟋蟀而言。这种纠正本来已经是错的了,如今又特意称赞这五句是精通文章之道的,难道其他就没有超过这五句的吗?以此议论《诗经》,未免太偏狭了。
汉祖三诈
【原文】
汉高祖用韩信为大将,而三以诈临之:信既定赵,高祖自成皋渡河,晨自称汉使驰入信壁,信未起,即其卧,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项羽死,则又袭夺其军。卒之伪游云梦而缚信。夫以豁达大度开基之主,所行乃如是,信之终于谋逆,盖有以启之矣。
【译文】
汉高祖任用韩信作为大将,却三次用诈术对付他:韩信平定赵国之后,高祖从成皋渡过黄河,一大早自称汉王使节飞马驰入韩信军营,韩信尚未起床,就进入他的卧室收取他的印信符节,召来将领们,撤销了韩信的职位;项羽死后,高祖再次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夺取了韩信的军权;最后又假托巡游云梦而捉拿了韩信。凭着一个豁达大度的开国君主的身份,所作所为竟然如此。韩信终于图谋叛乱,看来是事出有因的。
有心避祸
【原文】
有心于避祸,不若无心于任运,然有不可一概论者。董卓盗执国柄,筑坞于郿,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殊不知一败则扫地,岂容老于坞耶?公孙瓒据幽州,筑京于易地,以铁为门,楼橹千重,积谷三百万斛,以为足以待天下之变,殊不知梯冲舞于楼上,城岂可保邪?曹爽为司马懿所奏,桓范劝使举兵,爽不从,曰:“我不失作富家翁。”不知诛灭在旦暮耳,富可复得邪?张华相晋,当贾后之难不能退,少子以中台星坼,劝其逊位,华不从,曰:“天道玄远,不如静以待之。”竟为赵王伦所害。方事势不容发,而欲以静待,又可嗤也。他人无足言,华博物有识,亦暗于几事如此哉!
【译文】
为躲避灾祸煞费心机,倒不如漫不经心地听凭命运的安排,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董卓盗掌国务大权,在郿(今陕西眉县东北)修筑号称“万岁坞”的城堡,积储了足够用三十年的粮食,自称:“既便大事不成,守着这座城堡,也完全可以终生到老。”殊不知,一旦失败,财产即刻扫荡净尽,哪里容他老死在郡坞?公孙瓒占据幽州,在易(今河北雄县西北)修筑高丘,人称易京,用铁造门,高台望楼千层,积存粮食三百万斛,以为足以应付天下之变,殊不知袁绍的云梯、冲车舞动在楼前,坚城怎能保守得住呢?曹爽被司马懿弹劾,桓范鼓动他发动兵变,曹爽不听,说:“我即使不行还可做个大富翁嘛。”岂不知满门抄斩就在眼前,富翁还能当得成吗?张华在西晋任司空,当贾后在宫廷发动事变时不能辞官避祸,小儿子张题因中台星分裂,劝他辞去官位,他不听,说:“天象的规律玄奥深远,不如静心等待。”终于被赵王司马伦所害。当情势万分紧迫时,却想静心等待,太可笑了。别人且不说,张华学识渊博,也对命运大事糊涂到这种程度吗?
蹇解之险
【原文】
《蹇》卦《艮》下《坎》上,见险而止,故诸爻皆有蹇难之辞。独六二重言蹇蹇,说者以为六二与九五为正应,如臣之事君,当以身任国家之责,虽蹇之又蹇,亦匪躬以济之,此解释文义之旨也。若寻绎爻画,则有说焉。盖外卦一《坎》,诸爻所同,而自六二推之,上承九三、六四,又为《坎》体,是一卦之中已有二《坎》也,故重言之。《解》卦《坎》下《震》上,动而免乎险矣。六三将出险,乃有负乘致寇之咎,岂非上承九四、六五又为《坎》乎?坎为舆为盗,既获出险,而复蹈焉,宜其可丑而致戎也,是皆中爻之义云。
【译文】
《蹇》卦乃是《良》卦下《坎》卦上,见险而止,所以各交都有蹇难之辞。惟独六二爻说两次“蹇”,解卦的人认为六二爻与九五爻为正相呼应。如臣子侍奉君主,当亲身肩负国家重任,即使难之又难,也应当全力以赴,鞠躬尽瘁,这是解释卦辞的主旨。如果推演爻象,就有另外一种解释,外卦(上卦)为一个《坎》卦,各爻所同,而从六二向上推,上承九三爻、六四爻,又为《坎》卦,这即是一卦之中有两个《坎》卦,于是说两个“蹇”,《解》卦在《坎》卦下《震》卦上,只要动就可免于险。六三爻表示将脱离险境,又会有外来之“寇”袭击的凶象,此爻上承九四、六五二爻,难道不又是一个《坎》卦吗?《坎》表示“舆”,表示“盗”,即将脱险又陷于险,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又出现新的外患也没什么奇怪,这都是中爻所表现出来的含义。
士之处世
【原文】
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方其据几正坐,噫呜诃棰,群优拱而听命,戏罢则亦已矣。见纷华盛丽,当如老人之抚节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壮盛,昼夜出游,若恐不暇,灯收花暮,辄怅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则不然,未尝置欣戚于胸中也。睹金珠珍玩,当如小儿之弄戏剧,方杂然前陈,疑若可悦,即委之以去,了无恋想。遭横逆机阱,当如醉人之受骂辱,耳无所闻,目无所见,酒醒之后,所以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哉?
【译文】
读书人为人处世,看待富贵利禄,应像戏剧演员扮演军官。当他身凭几案,正襟危坐,发号施令时,众演员拱手而立听从他的命令,一出戏演完,一切也就结束了。见到豪华艳丽的场面,就应如同老年人对待应时节的景物。拿上元、清明节来说,正当年轻力壮的人,昼夜出游,似乎唯恐时间不足;彩灯收了,鲜花凋零,就一副懊恼的样子,长时间不能忘怀。老年人则不然,不曾把欣喜、忧戚一直放在心上。面对黄金、珠宝、珍贵器物,也应当如同儿童作游戏,当那些东西杂乱摆在面前时,看似喜欢的样子,倘若丢下它走开,却一点也不留恋。遇上强暴无理、设计陷害的事,应当如同醉酒之人遭受辱骂,支着耳朵什么也没听到,睁着眼睛什么都没看见,酒醒之后,我还是原来那副老样子,又有什么损害呢?
张全义治洛
【原文】
唐洛阳经黄巢之乱,城无居人,县邑荒圮,仅能筑三小城,又遭李罕之争夺,但遗余堵而已。张全义招怀理葺,复为壮藩,《五代史》于《全义传》书之甚略,《资治通鉴》虽稍详,亦不能尽。辄采张文定公所著《搢绅旧闻记》,芟取其要而载于此:“厥今荆襄淮沔创痍之余,绵地数千里,长民之官,用守边保障之劳,超阶擢职,不知几何人?其真能仿佛全义所为者,吾未见其人也,岂局于文法讥议,有所制而不得骋乎?全义始至洛,于麾下百人中,选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将,人给一旗一榜。于旧十八县中,令招农户自耕种,流民渐归。又选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副,民之来者绥抚之,除杀人者死,余但加杖,无重刑,无租税,归者渐众。又选谙书计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户至数千。于农隙时,选丁夫教以弓矢枪剑,为坐作进退之法。行之一二年,得丁夫二万余人,有盗贼即时擒捕。关市之赋,迨于无籍,刑宽事简,远近趋之如市,五年之内,号为富庶,于是奏每县除令簿主之。喜民力耕织者,知某家蚕麦善,必至其家,悉召老幼亲慰劳之,赐以酒食茶果,遗之布衫裙裤,喜动颜色。见稼田中无草者,必下马观之,召田主赐衣服,若禾下有草,耕地不熟,则集众决责之。或诉以阙牛,则召责其邻伍曰:‘此少人牛,何不众助?’自是民以耕桑为务,家家有蓄积,水旱无饥人,在洛四十余年,至今庙食。”呜呼!今之君子,其亦肯以全义之心施诸人乎?
【译文】
唐代洛阳经历黄巢之乱,城空无人,周围县城荒废坍塌,残破砖石只能筑起三座小城,又遭李罕之争夺,只剩下了断垣残壁。张全义招抚流民整理修造,又使它成为强大的军镇。《五代史》对于《张全义传》记载十分简略,《资治通鉴》虽稍微详细些,也不够详尽。于是我选取张文定公所著《搢绅旧闻记》,节选其中要点记录如下:“如今江淮一带遭受战争创伤的土地,绵延数千里,地方官吏因为守边保障的功劳,越级提拔的,不知有多少人。至于像张全义那样真正有所作为的,我还没有见过。难道是他们局限于公文条法及世人的风言风语,手脚被困而不得施展吗?张全义刚到洛阳,从部下一百人中,选出十八个有能力的人,任命他们为屯将,每人发给一面旗帜、一张文告。在原有十八县中,让他们招募农民自主耕田,因此流民逐渐回归,再挑选十八个有能力的人,称他们作屯副,安抚那些回归的百姓,除杀人者处死,其余只用杖刑,不用重刑,不交租税,因此回归的人慢慢多起来。再挑选十八个熟悉写字计算的人,任命他们为屯判官。不到一、二年,每屯人口达到数千户。农闲时,选拔青壮年,教他们使用弓箭刀枪,教他们前进后退的规矩。实行一、二年之后,得到壮丁二万多人,有盗贼就及时捉拿。关卡集市的捐税,几乎等于没有征收,刑罚宽容,手续简便,远近百姓前来投奔如同赶集。五年之内,号称富裕,于是奏请每县任命县令及主簿,进行管理。他喜爱努力耕织的百姓,了解到谁家蚕养得好,麦种得好,必定到这家来,召集全家老小亲自慰劳他们,奖给美酒、食物、茶叶、果品,送给布料、衣衫、裙子、裤子,人人喜笑颜开。见到农田中没有野草的,必定下马观看,召来田主赏给衣服;如果庄稼下面有草,地犁得不透,就当众指责他。如果有人诉说缺少耕牛,就召来当地邻长和伍长责备说:“这一家缺少耕牛,为什么不发动众人来帮助?”从此百姓一心务农植桑,家家粮食有储积,发生了水旱天灾也无人挨饿。张全义在任四十多年,至今受到人民的祭祀。”啊,如今的正人君子们,是否也愿拿出全义那样的善心来施于众人呢?
博古图
【原文】
政和、宣和间,朝廷置书局以数十计,其荒陋而可笑者莫若《博古图》。予比得汉匜,因取一册读之,发书捧腹之余,聊识数事于此。
父癸匜之铭曰“爵方父癸”。则为之说曰:“周之君臣,其有癸号者,惟齐之四世有癸公,癸公之子曰哀公,然则作是器也,其在哀公之时欤?故铭曰‘父癸’者此也。”夫以十干为号,及称父甲、父丁、父癸之类,夏商皆然,编图者固知之矣,独于此器表为周物,且以为癸公之子称其父,其可笑一也。
周义母匜之铭曰“仲姞义母作”。则为之说曰:“晋文公杜祁让逼姞而己次之,赵孟云‘母义子贵’,正谓杜祁,则所谓仲姞者自名也,义母者襄公谓杜祁也。”夫周世姞姓女多矣,安知此为逼姞,杜祁但让之在上,岂可便为母哉?既言仲姞自名,又以为襄公为杜祁所作,然则为谁之物哉?其可笑二也。
汉注水匜之铭曰“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则为之说曰:“汉初始元年十二月改为建国,此言元年正月者,当是明年也。”案《汉书》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日窃即真位,遂以其日为始建国元年正月,安有明年却称元年之理?其可笑三也。
楚姬盘之铭曰“齐侯作楚姬宝盘”。则为之说曰:“楚与齐从亲,在齐湣王之时,所谓齐侯,则湣王也。周末诸侯自王,而称侯以铭器,尚知止乎礼义也。”夫齐、楚之为国,各数百年,岂必当湣王时从亲乎?且湣王在齐诸王中最为骄暴,尝称东帝,岂有肯自称侯之理?其可笑四也。
汉梁山穀之铭曰“梁山铜造”。则为之说曰:“梁山铜者,纪其所贡之地,梁孝王依山鼓铸,为国之富,则铜有自来矣。”夫即山铸钱,乃吴王濞耳,梁山自是山名,属冯翊夏阳县,于梁国何预焉?
其可笑五也。观此数说,他可知矣。
【译文】
宋徽宗政和、宣和年间,朝廷设置几十所修书机构,所修书籍中最荒唐粗陋而令人可笑的要数《博古图》了。我接连得到几个汉代的匜,因而取来一册阅读,打开书捧腹大笑之后,姑且记几件可笑的事在这里。
父癸匜的铭文是“爵方父癸”。该书对此解释道:“周代君臣,其中名号有癸字的,只有齐的第四代癸公,癸公的儿子是哀公,既然如此,那么制作这个器物,大约是在哀公时期吧?所以铭文为‘父癸’,就是这个原因了。”用十天干作为称号,以及称父甲、父丁、父癸之类,夏、商两朝都是如此,编图的人原本懂得这些,单单把这件器物的时代标为周朝,并把铭文解释成癸公的儿子称呼他的父亲,这是书中可笑的一例。
周义母匝的铭文是“仲姞义母作”。于是对此解释说:“晋文公的姬妾杜祁让逼姞而把自己的位次排在她后面。赵孟(即赵盾)说‘母义子贵’,指的正是杜祁,那么所谓仲姞,就是杜祁的自称,义母就是襄公对杜祁的称谓。”周代姞姓女子多了,怎知这里就是逼姞?杜祁只是表示谦让,使她位次排在前边,怎么就成了襄公的母亲了呢?既然说仲姞是杜祁自称,又认为此匝是襄公为杜祁制作的,那么究竟是谁的器物呢?这是书中可笑的例子之二。
汉注水匜的铭文是“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于是对此解释说:“汉代初始元年(公元8年)十二月改年号为始建国,这里指元年正月,应当是指第二年。”查考《汉书》,王莽在初始元年十二月初一窃据帝位,于是把那一天定为始建国元年正月,怎么会第二年再称元年呢?这是可笑处之三。
楚姬盘的铭文是“齐侯作楚姬宝盘。”于是对此解释说:“楚国与齐国合纵相亲,是在齐湣王时期,所谓齐侯,就是指湣王。周朝末期诸侯自封为王,而在器物铭文上称侯,是还懂得在礼义方面克制一下。”齐、楚作为诸侯国,都有数百年了,难道一定要在湣王时合纵相亲吗?再说湣王在齐的所有国君中是最骄横强暴的,曾自称东帝,哪有肯自称为侯的道理?这是可笑处之四。
汉梁山穀的铭文是“梁山铜造”。于是对此解释说:“梁山铜,是记此钥进贡的地点。梁孝王靠山冶铜铸钱,使封国富裕,那么铜也就是有来由的了。”靠山铸钱,指的吴王刘濞而已,梁山本是山名,属冯翊夏阳县,跟梁国有何相干?这是可笑处之五。
本书的荒陋可笑,只要看这几条解释,其他便可知道了。
士大夫论利害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