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肯定有别离,由于相守的时间太长,以至我们忽视了别离。而一旦发生别离,就令大家都紧张,不能适应,但不能改变,只能装作没事发生一样,微笑着祝福,而真的告别后,心里被你带走了什么似的,空荡荡起来。太阳、月亮,路人,开始苍老,他们也应该有过离别,但他们没有留下信息,让人们如何轻视离别,过自己的生活,保护自己,等待重逢相聚。我做不到很理性,大家都做不到很理性,我们积攒的,都是一些伤感的诗句,更为离别增添一些凄苦的怀念。
怀念就怀念吧。
我们是彼此认识的,没有第三者做桥梁。这得感谢现代社会提供了现代的工具,互联网、MBA学习班、交友聚会等等,这些平台让我们搅合在了一起。我们当初没有谈论婚嫁,一个山东,一个湖南,地理上的距离很远。还有一个障碍是,我是一个农民工,如果是以物质来做标准的话,劳动收入和社会地位都不能给她幸福和荣光。我们之间有过怀疑、争吵,甚至分手。但最后,我们还是接纳了彼此,经过三年的奔跑,跑进了婚姻的殿堂,从此在也没有分开。两个人的生活,两种生活观念,两种行事风格,经常碰撞,她北方人的性格爽朗火爆,稍不顺心,破口大骂,摔东西,无论人前人后,一点也不隐瞒,真的是爱咋咋的,乃至知道我们夫妻生活状况的朋友,几乎都不看好我们的组合。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就这样过下去吗?但农民工的生活经历让我坚韧,并且告诉自己:不折腾。一天下来,一个月下来,一年下来,到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四岁了,我们还是黏在一起。我们仍是会怀疑,怀疑当初的选择,同时也珍惜这一次郑重的选择,所以,经历过一次一次的挣扎,我们不再是朋友,夫妻之间的关系,已经转化为亲人了。我想,我们就这样平凡的生活下去,直到终老。她不太适应平凡的生活,她有梦想,梦想着奢华和风光的生活。我能理解,每个女人都是把自己当公主的。但是,每个男人未必都是王子。我希望时间会告诉她,或者她在生活积累的经验里发觉,这个世界,平凡是最令人感觉踏实的可靠的生活方式。我祈祷她能这样理解,她未必会,但时间会告诉她幸福本来的样子,就是这样坚持着,平平淡淡地,甚至于有些窘迫的迎来送往,但大家都是平平安安的。
还好,我们虽然有些小病,或者偶尔感冒,结果总还算太平。大部分人也都是这样,偶尔总会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但不至于致命,难受或煎熬几天,又回到按部就班的凡俗轨道中来。但是,随着我们的长大,日渐成熟,逐步接近中年,家人的身体却开始老化,每时每刻,都又被病魔摧倒的可能。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去注意,即使很多次通过电话去提醒那些留守在乡村的亲人,但效果似乎并不令人满意。临近年关的时候,我的岳丈大人倒了下去,倒在冰天雪地里。那种突兀,令我和她都有些不知所措。接到四妹电话的时候,她不在家,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在做菜,考虑是不是吃了晚饭后再跟她说。当她开门进来,风风火火的,对我说:“不好了,家里出大事了。”
我说:知道了。
她说:我娘真是的……。
我说:别怨谁了,现在打电话回去,要问清所有的情况。
她拎着包就进了书房,打家里的电话,很用力地跟母亲说话。她在责备自己的母亲。没有看护好患有高血压的父亲。平常她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到洗手间,先把眼眶里的隐形眼镜摘下,戴上框架眼镜,去卧室换了衣服,才到厅里或帮忙摘菜,或带孩子看电视的。她在书房里跟母亲讲了半个小时电话,挂了电话后,接着又给四妹打电话,把能了解的情况了解到细微,然后出来跟我说:我要回家。
我同意。我没有直接说出来,我只是问:能订到车票吗?
她说:明天去问。
我说:实在不行,我们就找找熟人,现在开始春运,票不好订。
她说:知道。转而又埋怨我:你看嫁给你这么多年,你也不去山东看看我父母,简直白嫁了一个女儿给你。
以往,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去弄孩子。我们的孩子近四岁,在幼儿园上中班,手很多,什么都要摸,一个班30个孩子,两个老师。一个老师负责看29个,一个老师专门看他。从没有孩子到现在孩子四岁,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所有埋怨,按她说的,我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确实没有多大能力,能把这个家撑起来,并乐观坦然地生活,尽可能活得阳光一点,我觉得我已尽力了。我理解她的不平衡,也支持她的想法,但这不一定意味着我可以做到。我觉得拥有一个灿烂的不甘平庸的梦想,也是十分有必要的。未必所有的梦想都是用来实现的。但女人不一样,女人的梦想都是很实际的跟物质连在一起的。比如房子、车子、票子等等,没有一样是虚拟的。我当然希望什么都可以满足她,但画饼不能充饥,我知道,所以,也不敢随意向她承诺,只希望踏实地去工作,让她能安享一日三餐,尽量的让孩子少去烦她,让她感觉自己还是公主。
这次她说这些,我觉得仍是很烦,但又不能跟她争吵。我跟她说过很多次,要经常给他父母一些钱,要让他们能踏实地过日子。她老是担心我们自己,一来二去,很多美好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我的岳丈大人趴下了。我跟她说:不要小看小钱,某些时候,小钱也能改变人生。
她不说话,吃过饭,又去打电话。
临睡前又跟我说:如果父亲实在扛不过去,你就把孩子送回东干脚,然后去山东。
我说:不用,我弄床被子,包着孩子去山东。
我外公死的时候,我的父亲安排我守家,没去看外公最后一眼,至今令我十分遗憾。我不想我的儿子有什么遗憾,如果他外公万一不测,我就带他去山东,无论怎样寒冷,我相信总是可以扛过去的。
她托朋友买到了回山东的车票。
我去上班,顺路把孩子送进幼儿园,没有时间送她,同时也觉得不必送。她走了,我觉得没有什么。下了班,去邻居家把孩子领出来,回到自己的窝,亮起灯,才觉得有些寒冷孤单起来。儿子知道妈妈回山东了,但不知道山东离广州有多远。出门的时候,我说我没带钥匙,他还说“等下妈妈回来开门”。我说妈妈不回来了,他才去摸我的裤子口袋,摸到钥匙了,笑得跟花似的对我说:你骗我呀。去楼下玩一圈。回到家,看一会儿电视,我们开始睡觉。以往都是她带孩子睡的,而现在开始,我要熟悉孩子的睡觉习惯,并叮嘱自己,到了时间一定要起床让孩子尿尿。我很怕孩子尿在床上,孩子时不时地会尿床,经常受她一些数落。孩子不懂事,没什么,而我听着却很有压力。我要把孩子带好,无论怎样,都不能放弃。孩子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一岁的时候,就送回了湖南老家乡下,离开爹妈,跟公公奶奶生活。把孩子接到广州来,我们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宁可亏了我们大人,也不要让孩子受孤单冷落,畸形成长。孩子来了之后,开支很大,存不了钱了,但开心却多了很多,这也是不是一种补偿吧。
孩子第一次跟我睡觉,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吵闹,而是很安分守己,上了床,还自己整理他的尿布,盖上被子,然后伸手揪我的耳朵,不一会儿就入睡了。他妈妈说他睡觉不揪妈妈的耳朵就睡不着,看来是真的。我睁着眼睛,算计着什么时候抱他起来尿尿。而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感觉儿子在揪我的耳朵,揪了好一会儿才跟说:爸爸我要尿尿。我坐起来,开了灯,儿子自己下了床,穿了拖鞋,一个人去洗手间撒尿,尿完出来,我去冲水,他就趴在我睡的位置睡下来。我把他推到里面,他也不吱声。早上醒来,他不是说要起床,而是跟我说:我要到外面玩去了。帮他穿好衣服,问他吃什么,他说吃面条。给他下一包面,他自己一个人在茶几上稀里哗啦地吃,我去洗漱。等我洗漱出来,他已擦得两只袖子上都是汤水了。我喝止,他便找来纸巾,一边擦嘴,一边很无辜地看着我。想想,他在农村呆了那么久,我怎么有心情再苛求他?我失职在先啊。
跟儿子在一起,我看到了自己艰难决绝的未来,也感受到了这个时代艰苦卓绝的一面,为了改变,我们付出了太多太多。无论生活怎样,我们都不能退回去,或者退到想象中,现实不容人想象,处处都很真实,一不小心,就会坠人痛苦中。我们把孩子放在老家,把老人放在老家,我们前行的意义,改变了世界,也让自己狼狈不堪。我现在想的,只希望孩子长大,一如我跟妻子的感情,无论有怎样的波折,但我们依然向前,一起承担着生活。孩子顺利地长大,就是最好的安慰,最后他们会明白,我们在一起是很宝贵的一段人生。我和她这辈子,彼此只拥有相互交叉的一段。而这一段是犬牙交错的,彼此会疼,彼此会忍,彼此会相扶持,婚姻才会排除干扰,继续前行。
夜黑下来,我没有十足的悲伤,因为有两只手攀着我。一只手是妻的,一只手是儿子的。他们让我振作,无论面对什么,只要心里还有一个牵挂,性格就会做一些调整,改变一下自己,让一个家存活下来,给社会多一些安定,也给一个家族多一些安定,给孩子多一些关爱,让生活多一些滋味,让内心多一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