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与人交往,总会聊到一句“你来广州多久了”的话题。同事是经常换的,我在十几年里,至少换了近十份工作,也就是说换了十几批同事。每次离职,原单位的同事在逐步消失,到某一天心血来潮,再联系他们的时候,当初留下的电话已成了空号。在城里工作或生活,很难留下朋友。我们都是冲着利益而来,一触及到利益,我们便忽略了或收敛了人情,更多的是阴谋或欲望。当然,也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无论哪一种方式,我们都会谨小慎微。尤其是我,或者我们这个来自他乡的群体,要什么没什么,只有一副躯壳的时候,谈不上安全感和幸福感,我们想的只有物质,我们当初就是冲着物质来的,除此之外,我们的行囊里只有乡愁。
现在,乡愁已经成为一种力量,在与现实斗争着,让我们在寂静无声中,悄然作出选择,是回乡,还是留在这个城市里,继续为物质而奋斗。经过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或者过了这么多年魂不守舍提心吊胆的日子,内心里已经觉得受够了生活的折腾,困了,倦了,内心里产生了一种随时撤离的想法。这里不是家乡,是客居地,无论住一辈子,除了这一份临时的工作外,其他的,都在一个叫故乡的地方。故乡、家乡当初是我们出发的地方,现在只存下一些影子。那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几乎人人陌生。贺知章在唐朝写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们现在仍然感同身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父母双亲在老迈,孩子在塑造性格的最重要的人生关头,我们远离了他们,“革命尚未成功”,人已跨进中年,我们还能蹦哒几年,心知肚明。那种孤独与绝望,与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抒怀几成呼应。
现在,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白天去市内某政府机关办事,在楼与楼之间的小空地上,紫荆花开得正欢,白色花瓣紫色的花托,密密麻麻,把一棵大树打扮得像一个小姑娘。风不经心,花落如雨,使人看到春天凄凉的一面,纵有千般好,还是要谢幕,把韶光留下,把心事含蓄的藏进摇摆的叶子里。广场上的黄槐,好像没长成,细细地树干,叶还黄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地上的草在复苏,平地里冒起了一层绿来,却青黄交错,像织锦。阳光很好,却并没有令这个春天有熠熠生辉的景象。城市的外表光鲜,高楼大厦里装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城市充满活力和希望。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城市于我们这帮农民工或外来者的意义。城市是一个炼炉,经过它的熔炼之后,我们分成三六九等,明码标价进人人力资源市场。进入角色之后,我们迅速地忘了这个生活的场所,城市于我们,最后只是一张床。当然,躺在床上的,有些时候是人,有些时候是鬼。无论是哪一种形态,我们跟城市的距离是愈拉愈远,最后是离开。
自从有了乡思,我就开始测算我什么时候离开。1991年广东导演成浩在东莞拍了电视剧《外来妹》的时候,我朝气蓬勃四处流浪;2009年广州导演郑华拍励志电影《所有梦想都开花》的时候,我已经进入现实,脚踏实地,只是迷茫还是当初那般铭心刻骨。20年过去了,我们的身份仍然没有改变。再过20年呢?我自信还有20年的生命,但并不代表20年后就有一个完满的答案。回头看看,有遗憾,有抱怨,也有满足,我们走了一条与父辈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享受到了现代文明,也被现代文明所排斥。在努力接近梦想的过程中,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我们都冲刺过。我希望我离开之后,再也不要回来,在出生地重新开始。记忆里,那里的春天更野性,更生机勃勃。
当夜晚来临,在归途中你走我走大家走的时候,我们忘记了身边的风景。或者,城市的春天千篇一律,除了人工的智慧的装点,无论怎样新奇,其内涵仍是浅浅的,有的时候甚至不忍目睹。我们在玩弄着生涩的知识,忽略了整个大自然。住宅楼盘开发商屡屡做贴近自然的广告,而现在看来,那只是商人谋利的虚词。城市里没有自然环境,城市周边的环境也正在被城市污染和破坏。在这里,没有什么比利益更重要。包括人命,尊严或者劳动力,很多时候,只是利益的化身。这是一个物化的时代,我很清醒,因此,人们追名逐利我并不悲哀。我担心的是我们将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回到家,我不轻易开窗子。这是一个充满噪音的时代,所有城市居民都不能幸免。就是春暖花开,房子的窗还是紧闭着的。窗是通风透气的,同时也是危险之源,行窃者很多是剪窗而入的。
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春天依然在行进。它的路径如同我们生命的路径那样严肃,不可更改。客居地的每一个春天,带来的都不是令人兴奋的消息,我们每经历一个春天,都被岁月剥去一层光华的伪装,现出生命的原形,既嚣张又无奈。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春天夜晚设想人生的无趣时候,如果还能自由地行走,那就选择行走,告别这里没有繁星的夜空,去做新的尝试。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当结束了好奇之旅,就要平静下来,无论经历酸甜苦辣,都要静下来品味,才能捕捉到生存的乐趣。我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在这样封闭房子里,与这个时代做了一次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