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德结婚时不过九岁,老婆的奶牙也还未换。
说来也好笑,这么小的年纪,哪里就有夫妻的萌芽呢?这是一对不懂事的娃娃呀,就连睡觉时还常要爹嫫帮脱了衣裤,盖上被子,千嘱咐万嘱咐才闭上眼睛。可是爹嫫一走,俩人又在铺上闹开了……
“噢!噢!”满德呼地掀开被子,像一条鲤鱼一样倏地窜起,光着屁股在床上翻起了跟头。他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蹬得床板“唧唧”响,把小夫妻的鸳鸯铺搞得乱七八糟,成了习武的擂台。
娇小的媳妇坐在旯旮里噘着嘴,看着小老公翻过来翻过去,生怕他的脚蹬过来,拉了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作为防护。他的脚有力气,她在睡梦里常被他蹬醒。她怕呢。她不知道为什么专要和一个男娃娃睡在一张铺上,不在自己家里睡。
“噢!噢!”
她痴痴地望着,不知所措。
“你来翻一个。”满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肉鼓鼓的胸口一起一伏。
“我不会。”媳妇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抓得紧紧的,用童稚的戒备的眼光看着他。
“不会我教你,好玩呢。”
“哧”地一拉,一床被子掀到了地下,媳妇的身体露了出来,白白的,像一条小白鱼一样。
“起来,我教你。”他拉拉她的手。
她畏缩了一下,眨巴眨巴那露珠般闪亮的眼睛,然后又伸手去拉被子。
“起来呀,快起来!”
“我不会。”
“就恁个一翻。”满德做了一个样子,“也不会,真笨!”
“就你猴!”她抬起了头,心里多了一股不平之气,想道,专想欺人。
满德更不示弱,突地站起来,把小脑壳伸过去,说:“你就笨!”
“你猴你猴你猴!”
“你笨你笨你笨!”
小俩口针锋相对,连珠炮似地交口了。
媳妇那畏缩样已经消失。
满德的好胜性漫无目的地滋长。
“猴就猴,哪像你,翻跟头也不会。今晚不翻就不要你在我家睡。”
“不睡就不睡,我也不爱来,是你嫫把我哄来的。”
媳妇边说边爬起来,跳下铺去,“咚”地一声响,接着就是“哎哟”一声。她用双手捂住脚背,发出了稚嫩尖细的哭声。铺是用板凳搭的,太高,跳下来崴了脚,好疼。
这一下把满德吓慌了。他怕爹听到哭声,挨打烫耳,揪耳朵,也跟着跳下去,对媳妇说:“莫哭莫哭,星星出就好了。”
“星星早出了,都怪你。”媳妇淌着眼泪。
满德抓抓头,这才想起是在夜里。夜里能没有星星?
“怪我!你就别哭……爬上铺去,就我们俩人睡。”满德去抱媳妇,手伸到了她的胳膊下。
媳妇笑了,眼泪鼻涕喷了满德一脸……
灯盏里的火苗一闪一闪,叠印成一道道模糊的淡黄色的光圈……
满德和媳妇一年一年地长大,可是呢,十年后,那年已七旬的父母过世了,也没有看到最使人牵肠挂肚的事,躺在棺材里眼睛还不肯闭下。
满德心里也急,可是急也没用,总不会急下一个胖娃娃。
真正的难呀,做媳妇的难得没法说。这不争气的肚子总是干瘪瘪的,没有一点反应,想起来就脸红害羞。有时,她出去做活,和她上下年纪的小媳妇总嘻嘻哈哈地挺着个大肚子朝她走来,好像是专给她看的,躲也躲不过。她气得直流泪。
门前的那棵桃树又开花了。花真好看,粉白透红,太阳一出就有蜜蜂在上面嗡嗡叫。她没事的时候,常在树下看被蜜蜂弄落的花瓣。花瓣落下小沟,顺流水漂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留下,烙印在记忆里的只有零零星星的色彩。
转眼又是第十个春天了吧,可是这棵桃树只在春天开花,一个桃子也不结。
“栽棵桃树不结桃,只作了个摆设。”满德来了情绪。
“也许前几年只会开空花,后些年才有桃子。”她抱着这一线希望。
悠长而又难熬的日子在夫妻间无聊枯燥地流逝,像一春一春落下的桃花,在水沟里漂呀漂……
满德心里闷得慌,想避开烦恼,就到姑爹门下学起了铁匠。人聪明,学得快,才半年就能出师了。姑爹心好,买下一套打铁工具送给他。
满德真的挑起了铁匠炉,走村串寨,身前身后便经常传来“李师傅”的称呼。他心里可高兴了,出门时时难,可总比在家里守着那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舒畅些。
媳妇也不在意,反正好男子志在四方,去就去吧,免得看到不愉快的神色。
布谷鸟啼叫了,微风里有了些暖意。
正是铁匠活计最多的时候,满德无法忙过来,就请了一个徒弟做帮手,在家里摆下炉子,给隔壁邻舍修理农具。媳妇闲不住,除了给他们煮饭外,还帮着拉风箱。她的手虽然不停,可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望着老公请来的这个徒弟……
这年秋天,满德刚出门回家,浑身还散发着一股汗臭,媳妇就把他拉到铺上躺下,逗着耳朵悄悄说:“这些天我老想吐。”
“想吐就吐呀。”
“可是吐不出来。”
“吐不出来就到医院找医生瞧瞧,病呢。”
“傻瓜……是有喜了。”媳妇嗔怪道,脸一热,红了。
但是,满德不相信,他漫不经心地说:“莫尽做好梦。”
“真的,不谎你。”
满德这才回过头,把手伸到媳妇的肚子上一摸,闷声闷气地叹道:“还是狗肚子?”
“才有,就能挺得像鼓。”
俩口子便不在作声……
媳妇那肚子果真像变魔术似的,一天比一天膨胀,竟如一座小山似的突兀而出,骄傲地在满德眼前晃来晃去。
不知怎么的,满德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失落感。他常站在门前,望着那棵逐渐衰老的桃树默默地想:树老了,才结桃。以前为哪样不结桃,只开空花呀?
过了些日子,那个徒弟被满德赶走了。
“他不该走!”媳妇脸上布满了一层阴影。
“他是走的时候了。”
“可是我们需要他。”
“你……”
媳妇心里明白。
满德心里更清楚。
也就在这年年底的一天夜里,满德媳妇生下了一个丫头,叫党囡。党囡刚生下来就撒尿,脸上还有一块黑斑。
为这,接生婆惊讶得好半天紧锁着眉,对满德说:“这不吉利……这不吉利……”
果真不吉利,当晚,满德媳妇一命呜乎,去了黄泉,没给满德留一句话,没给党囡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