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相
第二天，欧阳志没有提起让我们回修竹苑，娘亲更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我再一次为娘亲对欧阳志这种毫无自尊的爱恋感到难堪和可耻。但是，她是我的娘亲，我不能，也不忍心去指责她，去破灭她在世间除了我之外唯一的眷恋。
我行尸走肉般走出冷漠的醉阳居，来到了街上。我唯一的玩伴雨涵已经去押镖了，我一个人穿梭在人群之中。孤独，早就成为了我的常态，我甚至都已经不觉得孤独有多孤独。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下意识就要起身飞起来闪避，发现是卢沙，于是卸下了防备。
“吓着你了么？对不起啊。”卢沙依旧是那副笑颜，只不过现在多了些调皮。
“是你啊，卢沙。”
“大家都是叫我卢大夫，卢公子，很少有人直呼我的名字呢。”
“有什么不对么？你本来就叫卢沙啊？还是说你觉得我直呼你的名字失了礼数？”
卢沙依旧温和地笑着说：“没有啊，怎么会呢？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呵呵。那我是直呼你的名字还是叫你什么呢？”
我突然觉得他有些讨厌，怀疑他是不是对每一个姑娘都这样嬉皮笑脸搭讪呢？我冷冷地说：“就叫我欧阳洵吧，我们也不熟。找我有什么事么？”
“没有啊，只是在街上遇到你，打个招呼。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去哪儿，随便逛逛。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我请你喝酒吧。肯不肯赏脸啊？”
“不肯。”
“怕是不敢吧。”卢沙收起了笑容，挑衅似地说。
“走吧。”我知道他用的激将法，只是，生与死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何况只是这点小事，喝与不喝，被激将与不被激，根本毫无差别。
我们仍然去了玉仙酒馆。小二哥没认出一身女装的我，他看到卢沙后显得有些不自然，很快便接近谄媚地套近乎。我暗暗笑着他们这样的人，活得那么卑微，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可是一回头，看到自己在逝去的时光旁边瑟瑟发抖，而未知的明天如同我未知的不敢设想的爱情，一片荒芜。悲悯如红尘滚滚瞬息将我掩埋。
我根本就没什么酒量，酒过三巡，我又开始晕乎乎了。这时，我和卢沙聊到了姐姐的眼睛。
他说：“我查证过，你大娘生前就有头痛顽疾，你姐姐承袭了她的头痛之疾。那次被暴晒之后发烧头痛，让她的病症转移到了眼睛，但是若不是这样，可能她也和你大娘一样因为头痛之疾而……所以，那次的暴晒不是害了她，而是救了她一命。而你大娘的死，更加与你娘亲无关。”
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清醒，这些年的岁月张牙舞爪在我眼前飞旋，委屈、怨恨、无奈、苦楚、寂寞、不甘，种种情绪酿成了一坛越来越浓的苦酒，此刻被打开，熏得我眼睛发疼，泪水放肆地滚滚而下。我低着头用力咬着唇，忍着不作声。我看到白色的鞋上一滴滴红色混着透明的水珠氤氲开来。
卢沙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肩，温柔地说：“想哭就哭吧。我能够想象这些年你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依稀觉得自己被一个毫无了解的人以不同于身边爱我的人的方式心疼着，那种感觉，甜美而羞涩。
我一头扎进卢沙怀抱，撕心裂肺哭出来，全然不顾娘亲关于人心险恶的告诫。
在修竹苑度过的六年时光中，除了送衣食的下人的来过，我能够忆起来的只有雨涵如春笋般拔节的身形。
雨涵带我去采野果、捞鱼，扮男装去茶馆听先生说书，揣着银子去白吃白喝，积雪很厚的时候去捉麻雀，在邻县袁州城卖艺讨钱，扮成他的小跟班四处游走。
而雨涵不在的时候，我习惯于怀念，习惯于叹息，不再喜欢憧憬。我长久地凝望着修竹苑美丽沉静的天空，凝望着数不清的日升月落，凝望着鸟儿来了去去了回。
就这样，每天沉默地重复着平淡的日子，沿袭的懒惰，糜烂的忧伤，和无法说明的失落。光阴如女人温软的手，轻柔抚摸下浅笑而过，留给我的，是深深的疼痛的烙印。
我对于外界的了解，来源于娘亲早已被我榨干的记忆，和雨涵给我带来的新活之气。但我坚信生命不该是这样的。我渴望跌宕起伏的际遇，迷恋离经叛道的另一种生活。
我越来越感到只有死亡或者放纵或者最惨烈的报复能将我救赎。捆缚了多年的生命之中，那份搏斗的渴望早已成狂成魔，把我扯向各种极端。我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个自己龇牙咧嘴咆哮，挣扎，冲撞，奔突，走向毁灭。
但是，因为娘亲温软的坚守，我不能做那样的自己，我只能陪着她，在自己本来就干枯的生命之中，继续严酷地压榨着。
而如今，卢沙，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无异于出于好心告诉一个被用了酷刑即将死去的人是被错抓的，这叫本已接受了死亡命运的囚徒陡然升起翻案的念想，而死亡，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陡然降临。这样还不如就那般冤死过去。
所以，此刻，我竟然希望姐姐失明真的是我引起的，大娘是娘亲下毒害死的，而不是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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