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缓缓抬起头来,是的,是他!人可化成灰,但声音永远会回荡于天宇间,永远停留在她的记忆里。这十二年来他几乎没有变化,微弱的灯光下,分不清他身上那件大衣是深蓝还是纯黑,还是那性感的小胡子,还是棱角分明却更见不凡气宇的那张脸,眼神看不太仔细,也不敢凑近了瞧他,她怕沾惹上他的气息而让自己再次迷醉。
这一身衣着,这一副挺拔的身板,却让他浑身都透出一种劲道的沧桑。他跟冷旭不一样,他在梅影心里是一个遥远而渺茫的梦,从来就没指望能实现的一个梦,并且他的到来比冷旭还早。
当冷旭在那一个夏夜里拥她入怀时,她心里还是在想他。对于冷旭,那时的梅影是很矛盾的,当时的冷旭给予她的梦可以说更不现实。他年轻,他帅气,她怕他只是一时冲动,很多时候她都不敢正视他,她害怕那又是一个幻影。
她这十二年来一直在这两个幻影里徘徊,冷旭从她最初不敢相信的梦幻变为了真实,而后又因太过真实而消失。林雨默原是一个飘渺的梦,她从来就没真实地触摸过,而此刻,这个虚幻的影子竟活生生的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好!请坐。”梅影将旁边的椅子拉过来,强忍着再次重逢的喜悦招呼着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缓而冷静。林雨默怀揣着一颗好奇的心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咦,你的声音仿佛曾听到过,还有这抽烟的习惯,实在是太像我从前遇到过的故人了。”林雨默的眼里满是不解与疑惑,梅影始终不敢直视他那双眼。
对,这就是梅影想要的结果,认不出便好,认不出便可以漫无边际地与他交谈,甚至还可以探测他的内心。
“哦,是吗?这世上的人很多,有相似的习惯和声音也很正常啊。我是洗浴中心的经理,叫我小梅就行。你是第一次来吧,从前并没见过你哦。以后没事就过来泡个澡解解乏也是不错的。”梅影自然是不便去问他如何从北京到了宁夏,那样她就等于不打自招了。
“真是越听越像,就是这模样相差太远了,你这身板比起她来纤细太多了,呵呵。她一直没告诉我名字,让我叫她天鹅姑娘,一个很率性很健谈的小丫头,只是小小年纪就遭受了不少的罪,哎!真不知道后来她怎样了。”
林雨默叹着气,仿佛还停留在那一年那个破旧的亭院里。梅影怕去看他脸上的表情,转过身去让服务员也泡了一杯竹叶青端过来。
“来,喝茶,尝尝这茶,朋友送的,还不错,峨眉山的特产。”梅影说完故意直起身子望了望他。
林雨默端起茶杯嗅了嗅,“对,就是这个味儿,我已经很多年没喝过竹叶青了,从前去峨眉时总会带些回家的。哦,对了,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小丫头就是我在峨眉山的医院里遇见的。那一天,我在医院一个破亭子里抽烟,那小丫头居然走过来问我要烟抽。你知道吗?我可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找人要烟抽的,那小丫头实在是快人快语,一点不认生,说话都不带拐弯的,连句多话都没有,还特别喜欢笑。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过这么直爽的女孩子。”
林雨默在回味,眉宇间还有些怅然。梅影的心又是砰砰地跳个不停,她难以想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记忆犹新。
静静地听他说话,十二年过去了,竟还是这般享受。人这一生的确是变幻莫测和难以预料,若是冷旭不离开,那么她跟林雨默此生都将不复相见。可是冷旭这短命鬼狠心抛下她走了,这几年来,没有一个男人能走进她心里,老王虽不缺女人,依然对她软磨硬泡。高济民已经快结婚了,还是一如既往找她搭讪。
她实在佩服自己眼睛有毒,在那些男人眼里看不到冷旭的清澈澄亮,她要的是一生一世,要的是只爱她的男人。一个花心又故做多情的男人在她心里是微渺的,不想跟他们玩暧昧,她怕那种令人困扰的纠缠。
“你记性还真不错,不是说很多年前的事了吗,干嘛还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喜欢人家啊,如此念念不忘,你是情痴啊,哈哈哈。”梅影故意跟他打趣,她觉得这种游戏很好玩,再戏耍他一番。
“呵呵,那倒也不是,人家是小姑娘,那年认识她时我刚好比她大一轮,想想也有十二年了吧。可能是那个时代的打扮都显老气,我还以为她有二十几了呢,再加之她身材比较圆润,看起来确实比实际年龄大了很多,那时候她还未满十九岁呢。后来感觉她挺生气的,问了几次她的名字和地址都没告诉我。这些年每次去成都办事或游玩,总会想起这么个姑娘,要是有她当向导,那一定会是一段愉快的旅程,你不知道,她说话真的很有趣,她毫不遮掩的笑声也很清脆,带给人很多的愉悦。我这个人其实不爱与女人聊天的,那一天也不知怎么跟她聊了许久,感觉她是一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看着林雨默嘴角的微笑,梅影悠然地问道。“你不是不爱跟女人聊天吗,干嘛也与我聊了许久,莫非你把我当做那小姑娘了?还是因为我的某些动作有些像她,我可不是小姑娘哦,我都三十一了。”
看来他是真的认不出她了,天冷了,她也好久都没穿那单薄又略显老气的西装了,今天她穿了一条手工绣花的紧身皮裙,配以一双高筒皮靴,因为大厅有暖气,连大衣她都没披,加之最近酒店有了健身房,每天都会抽时间去锻炼一下。现在只要往镜前一站,她自己都觉得身材还是很惹火的。
想想也真好笑,在她十八岁时因为胖被人叫做猪猪,被人以为有二十几岁,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的身量越发娇小,岁数也是活回去了,还被许多男人稀罕。看来,女人骨子里确是有一份无论岁月再久远都抹不去的天真。梅影的眼睛大而有神,经过如此多的磨砺和洗练,却越发澄澈,让她看起来很清纯。
老秦那一年在拉萨见到她时,还以为她只有十八九岁。梅影也时时想起从前的自己,念大学时她不过十八岁,可看起来却像二十八岁。现下她都三十一了,却被人说才二十出头。每一次听见这些话,她总是无奈地笑笑,这应该是岁月的悲哀吧。因为岁月老了,她却还滞留于原地。
梅影心里很清楚,林雨默不是那种有意找她搭讪的男人,一定是刚才她抽烟的习惯唤起了他的回忆。在十二年前她就感觉看透了他,他不是个朝三暮四的男人,他有家庭有孩子。是啊,他.即使他又出现了,那又怎样?他们就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也不可交叉的。突然间,梅影的心情变得复杂,还有些散乱。
她又觉得有必要给他一点提示,她又很想知道如果他了解了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他会怎样?是讶异?是惊喜?还是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会喜欢上她?若一旦喜欢了她,那么以后呢?以后..
她很矛盾,也很苦恼,她不能否认自己还是迷恋他的,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居然想到了那么长远的以后,她感觉自己是不是疯了?被他突然的到来弄得乱了方寸。怎么能够去想这些呢?不如让他一步一步地走进她设计好的故事情节里,也算是从前对他单相思的一种很有趣且不过份的小小的报复。对,就是捉弄一下他,仅此而已。
“小梅经理,你今年也三十一了吗?属狗的?我说的那姑娘也和你一般年纪,可我怎么看不出你有三十一啊,我还以为你才二十出头呢。你肯定骗我,是不是?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国语说得不错,还真不敢确定你是哪里人,皮肤也这么好,四川人?上海人?还是浙江人?”
林雨默心里还是犯疑的,他对面的女人实在是太像从前那偶遇的小丫头,并且她笑起来那样子,还有她那标志性的大牙,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能忘却,因为他实在是喜欢她直爽的性子。可是十二年过去了,再也不曾见过她。
“呵呵,哪里人有那么重要吗?是中国人就行了。”自从离开了家乡,梅影一直就说普通话,这将近三年下来,已是非常纯熟,不了解她的人一时半会还真是难以分辨她的籍贯。梅影又拿起烟来递了一支给他,她又就着茶水将烟头浸了一下,对着地下吹了吹再放到嘴边。林雨默拿出打火机,伸过手来给她点燃,出神地望着她。
“像,这动作,这神情,还有这笑容,实在是太像了!可是又不像。哎,我都被你搞糊涂了。”听他说完。梅影在心里窃喜着,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他。
“你是来洗澡还是在等朋友啊,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嘛,我在这里待了几年也没见过长相这么霸气还性感的男人,我的国语可没你说的地道哦,一听就知道从大都市来的,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梅影感觉这一番话语里竟还掩藏着一丝丝的诱惑,她是在向他表明十二年前的心迹,还是想要坦露那已渐去渐远的少女情怀啊?也许如林雨默所说,她也被自己搞糊涂了。
“小梅经理过奖了,我是在这里等人的,你们酒店的老总秦扬,我跟他是发小,一个院里长大的,后来我父母去了北京工作,我也就离开了这里,有三十多年没见他了。这次回来一是大家聚一聚,二是来帮帮他,西部大开发嘛,他想把酒店再上一个台阶。这不今天刚到,在你们洗浴中心洗了个澡,外面太冷了,就在这里等他吧。他今天正好有事出去了,可能要晚点才能回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老秦最近看哪里都不顺眼,敢情是要拆了重盖啊,简直是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你最好劝他把这酒店夷为平地,等建好时,我的合同也就到期了,哈哈哈,今天实在是太爽了。老林,喝点酒不?”
梅影已经快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她太高兴了,早就不想继续这份工作了,每天跟那些酒鬼周旋让她厌倦了。她自己也攒了不少钱,估摸着回到家乡开个火锅店应该没有问题。
“小梅经理,你怎么知道我姓林?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吧,你.”林雨默满脸都是疑问,想要问下去却又欲言又止。的确,他还没有办法将面前这小梅经理和当年那小女孩合为一体。
话一出口梅影就后悔了,她怎么就没忍住呢?看来性格率直的人连圆个谎言都这么难,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无措与漾动,她故意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吧台里拿酒。“你不是老秦的发小吗?前一阵我听他提起过要跟一个姓林的老朋友见面,还说是从北京来的,除了你还有谁啊?”
“不对不对,我跟他是这几天才联系上的,你不可能知道,他也不会轻易跟人说从前的事,除非你是他的.情人?”
林雨默的疑问更甚,面前这女人怎会知道他姓林呢,他确定自己还没告诉她,也确定他的发小秦扬不会这么嘴快。
“你说什么呢?平白无故辱人清白,不跟你喝酒了,你还是去那边等他吧。”梅影有些生气,人家说也就算了,林雨默怎么也这般说。有一阵老秦的老婆和酒店里的人都这样看她,但后来他们都不再这样认为,老秦的老婆还跟她成了很好的姐妹,逢年过节的就要叫她去家里吃饭,老秦一直把她当妹妹对待,她不想做谁的情人,也更不会跟这里的男人有任何的情感纠葛。
“小梅经理,刚才有些口不择言,实在对不住了,请你见谅!我还是给老秦打个电话吧,看他走到哪里了。”林雨默有些尴尬地从包里拿出电话就要往外走,他那些话似乎伤到她了,但是他也更加地迷茫,他需要给他的发小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想问问眼前这女孩子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梅影不忍再骗他了,眼眶有些湿润,心底里波澜狂涌,没来由地就脱口而出。
“峨眉山上一支烟,残院朽亭雨中燃。当年玉环变飞燕,难怪老林不识颜。不知生女还是男,唯愿幸福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