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会儿,梅影就等到车了,又花了十几块坐到了拉萨市区。此刻天色尚早,她提着箱子站在街边,盘算着夜里去哪里住,也在纠结着要不要给强子打电话。望着满大街的旅店,看着那些挂在外面的价格牌子,再摸摸自己的兜,平生第一次,梅影因为钱而感到了无比的困顿与苦恼。虽然那一年在学校里也为了钱而窘迫过,但那时候有丹姐在,并且那还是在她的家乡,总是会想到办法的。
而此时,她身处异地,就连头顶的天空都跟她的家乡不一样。顿时,梅影不再觉得那天空是湛蓝而高远了,仿佛那天正在沉沉地向她压下来,令她不得喘息。
天干日燥,梅影非常渴了,不吃饭可以,不喝水是会死人的,她必须要给自己补充点水份。拖着箱子走到一个小卖铺前,她准备买瓶水喝。(注,以下有很多梅影的乡音,成都人说去是切,老板要说成老板儿,喜欢在后面加个儿字,成都人喜欢用喃、哇、嘛、哈、哦、嗦,来加重语气。)
“小妹儿,来旅游的哇?”好亲切的乡音,梅影像见到亲人似的,热切地望着递水给她的这个中年男人。
“你咋个晓得我是来旅游的喃,万一我是来找工作的喃。”她也立即换了乡音回应着。
“一看你就晓得是川妹子,这边的人一看脸就晓得了,像你这么嫩气又娇小的女娃娃,多半是四川来的。还拿到行李的,我在这边都望你半天了,要找住的地方嗦?”原来这位老乡竟然都观察她半天了,估计刚才已将她的窘态一览无遗。
“对头,我都转了大半天了,你看那些旅店挂的牌牌儿嘛,一个比一个贵,我们这些穷人啷个住得起哦。这里的消费比成都还高,太吓人了。”梅影的确是实话实说,这条大街上的旅店从外貌上看并不怎样,有的还很破旧,可收费标准比她的家乡高了很多。
“小妹儿,我给你介绍个地方嘛,五十块钱一晚上,就是离这里稍微远一些,走路过切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样子。旅店外面就有澡堂,随时都可以洗澡。我晓得成都妹儿都爱干净,哪像这边的人嘛,洗个澡都像过节一样,到处都臭轰轰的。你一看就是个学生妹儿,好清纯哦。八角街切没得嘛?那里热闹得很,整条街都是卖东西的,还有好多馆子和酒吧。买点藏香啊,唐卡啥子的带回切送人嘛,还可以讲价,你不要被喊的价吓到了哈,要有耐心慢慢跟他们磨。”老板很热心,给她介绍着旅馆和游玩的地方。
“老板儿,这个我倒是晓得,八角街不是叫八廓街吗?如今都叫八角街了啊,那个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酒馆还在不嘛?这个地方我倒要去看哈子。老板儿,有没得啥子吃的哦,整点来填肚子嘛,泡碗方便面都可以。你都晓得我是学生妹儿,那肯定穷得叮当响,哪个还敢切下馆子喃。”
梅影很满意老板的眼光,那一声“小妹儿”,叫得她心里还是多舒服的。此时的她比念大学时还要显得小些,上身一件浅绿色的体恤,下身还是老样子,千年不变的牛仔裤,脚上着一双白色旅游鞋,这一身打扮,确实挺像放了暑假来旅游的大学生。
“哎呀,妹儿说这些,吃啥子方便面嘛,没得营养又不经饿。初次见面,吃碗素面嘛,我切厨房给你下一碗,要得不?不收钱嘛,见到老乡还是多高兴的,我给你搬根凳子出来你坐到等嘛。”老板说完就拿了根小凳给梅影,然后就往里面走去。
“哎,老板儿,煎两个蛋在里头嘛,要得不?”梅影对着老板的背影扯起嗓子吼了一句,她也是真的饿了。她肯定会给老板钱的,她没有习惯占人家便宜,她很清楚漂泊异地来挣钱是多么的不易。
梅影坐在小凳上,给自己燃起一支烟来,思忖着要不要去老板说的那旅店看看,也不停地盘算着兜里所剩不多的银子。妹妹怀孕了,不可能让她旅途劳顿来拉萨。燕玲要上班,走不了。徐燃刚交了女朋友,若让他来救她,难免会令弟妹心生误会。如果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她只能给强子打电话,这就意味着要等三天。
除去住店的钱,基本就没有饭钱了,幸好她箱子里还带了条烟来,如果没了这精神粮食,可能她连思考问题都会脑子不清楚。不知道该要去如何排解这份烦忧,她甚至都想问问老板需不需要小工,或者是给她介绍个打工的地方,挣到足够的路费她就回家。
正在做着一系列打算时,一碗热腾腾的煎蛋面就放到了她面前,里面还放了几匹菜叶子,香喷喷的馋得她端起碗就大口吃将起来。什么火锅,麻辣烫啊,海鲜什么的,都不及手里这碗面条香,那两个黄酥酥的煎蛋太诱人了,只两三口就被她干掉了。
老板人真好,可能是来此间时日久了,脸上也有了高原的特征,但那神情里流露出来的好客与善意,却是她家乡人永远的标志。
“小妹儿,慢点吃,如果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整一碗,一碗面嘛,值不了几个钱。你是不是放暑假了过来耍哇?我给你说嘛,我有个朋友在八角街开了家酒吧,生意好得很,有些长得乖点的女娃子都会去那里赚些钱。这里老外最多了,又喜欢喝酒,陪那些老外喝喝酒,大方点的,一个小时都要给好几百小费。你是大学生,外语肯定没问题,不如去挣点外快,多买点好东西回家嘛。”
“老板儿,你说的啥子哦,我又不是小姐,不坐台的哈。你是不是拉皮条的哦,你这碗面里头不会下了蒙汗药嘛,我咋个听不懂你在说啥子喃。”正埋头苦吃的梅影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老板。
“误会了哈,妹儿,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喝个酒,又不要你抓子(解释一下,抓子是干嘛之意。),好多女娃娃想切还切不到呢,长得不好看的嘛。我是看你提个箱子到处找旅馆,包包头肯定没得好多钱,才跟你说这些,我的店在这里都开了好几年了,我又不会跑,出了事来找我就是。”老板一脸的委屈向梅影解释着。
“哦,是这么回事嗦,没事哈老板,我也就是问一下。一个人出门在外肯定要多个心眼,一会儿晚上我过去看一下,你把地址给我嘛,反正我也喜欢喝酒,顺便练习一下口语。”
老板的这一番话,说得梅影还是有些心动,为了挣路费回家,不如赌一把。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一旦挣到了钱,至少能令她很快摆脱困境。
“是不是哦?看不出来哈,妹儿。要是酒量好挣的钱更多,人家老板还要给提成的嘛。这里做生意的好多都是四川人,我们都是认得到的,你放心哈。再说了,老外的钱不挣白不挣,对不对嘛?”
梅影觉得老板说的也对,在这异地他乡,在没有任何人帮她的情况下,靠一己之力来消除困境,何尝不是她能力的体现呢?对,就这样办。
一碗面下肚,梅影感觉浑身有些燥热,又让老板拿了个冰淇淋,放了二十块钱在柜台上,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拿着伊利火炬冰淇淋,转身离开了。都走了一会儿,还听见老板在后面叫着,“哎,妹儿,说了不收钱的嘛,你这是干啥子哦?”
梅影回过头朝老板挥了挥手,把老板给她的酒吧地址放在兜里,慢悠悠地往前行去,继续她的拉萨之“旅”。
走着走着,后面不知啥时候来了几个小乞丐,一把就将她手里的冰淇淋抢走了。妈的!梅影在心里骂着,真是蛮荒之地,虽有佛教信仰,却还需人性的教化。
不经意的环顾了一下四周,还真是把她吓了一大跳,怎的一下子涌出来这么多乞丐?还好,包还在,他们也没有对她的行李箱虎视眈眈。那个抢她冰淇淋的小乞丐一边吃着,一边还嬉皮笑脸地对她指指点点,像在鄙视她连个冰淇淋都看不好。
大街两旁有很多餐馆,每一个餐馆外面都坐了好几个乞丐,待客人一走或是还没打算走,这些人就冲进去抢那些剩菜剩饭。梅影摇摇头,虽然在她的家乡也有乞丐,但行为要收敛许多,不似这些人明抢豪夺。不再想去瞧他们,一门心思拉着箱子行路。
“哎,你们给我站到,搞啥子名堂嘛,咋个啥子都要抢哦,那不是饼干,是卫生巾哈。”梅影转过头来望着那发声的女人,听口音应该也是四川人,但不像是来旅游的,脸色已有些微红,似乎在这里都待了很长时间了。估计是刚从商店里出来,手里拿的一包卫生巾,瞬间被那几个小乞丐撕成了棉花。梅影转过身继续走,一路都在摇头。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心里的圣殿也如此不堪,蓦然之间,头顶那湛蓝的天失了色,布达拉宫也在瞬间化为废墟,只有仓央嘉措那情深如许的诗,还在心底吟诵。她的要求太完美了,完美到不容一丝的亵渎。恰巧一只苍蝇飞来,那嗡嗡的噪音足以泯灭了她对这座圣殿,曾经那些所有美妙的向往。
或许是她的智商太低了,她无法想像这个圣洁之地还会有乞丐和苍蝇,这两种东西是世界上最肮脏,也最令她无法容忍的。是的,她不喜欢,她还是钟意纯粹和清澈,就像他望向她的那一双无比透亮而温情的眼,没有一丝的杂质!也许,从此以后,她都再也见不到如他那般的眼神了。
又想起了他,不免伤感又有些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