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今年的秋天好像比往年来得早了些,秋天,又是秋天,恼人的秋天。栀子花依然绽放着,而那一盆茉莉已静静地死去,再也不能为她宁神定心。是的,梅影不喜欢秋天,对于已过不惑的她而言,这样的一个秋天是落寞的,甚至这二十四年来,她的每一个秋天都是落寞的,收获的季节里她总是怀揣着满仓的孤寂而归。
抬起头,遥望着窗外,秋日里温煦的暖阳竟刺伤了她的眼,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是啊,二十四年了啊!她依然强压着那一路行来的痛,痛了整整二十四年了,可是一想起他们,她又会莫名地笑,甚至渴望着回到那个炽热的火夏,还有那一个杏花微雨的春天。
她知道,自己的偏执和顽拗害了她,可她不在乎,人这辈子总是伴随着忧伤与欢愉,她这一生,可能是悲情浓烈,也可能是欢情痴缠,可无论怎样,她从来都无悔于自己的选择。她爱过,用自己的生命去爱过,足矣!
他走了,他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她,他俊朗又酷冷,豪气也霸气。他喜欢叫她“影子”,做他甩也甩不掉的影子。他的一生,仿若惊鸿一瞥,又如夏花灿烂,只一季夏,便凋零了,太匆匆!他说过“下辈子,我等你,你做大当家的,我来给你压寨。”是啊,他欠她一个一生一世的诺言!他在另一个世界等待来生的偿还!
他也失约了,不想为难他,她背负着一身的伤痛,悄然地离去。他那浑厚磁性的嗓音在她的心里整整回荡了二十四年,他身体里透出来的那种劲道的沧桑一直令她迷恋不已。他叫她“丫头”,一个轮回的差距,让他心底里对她无比的怜惜与疼爱,他像慈爱的父亲,又似骄纵妹妹的兄长,可他又逃不开爱她的宿命。是的,他也欠她,他欠她一场私奔!
所有的前尘往事牵扯着她的心,为自己沏上一杯茶,燃起一支烟,让思绪穿过那些厚重的尘埃,她想讲一段一支烟的故事,她想再回味一下那一场彻骨之爱,还有那耗尽她一生的轮回之恋。是的,是一生,她的一生!
记得那是一个春天,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那一天,真的很乱很吵。。
(一)
从诊室里出来,看着走廊上来来回回过往的病人,又或是搀扶着病人的家属,梅影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神彩,有些呆滞,但更多的是混沌。是的,她的大脑在那瞬间停止了思考,也无法去思考。有些事情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恋爱从一开始似乎就已经结束,为什么她人生里的第一次放纵就怀孕了,在这一段她自己都不太认同的恋爱里,几乎没有过程,她就像一个仓促赶路的行人,连行李和盘缠都来不及准备就匆匆上路了,甚至,当她累了,困了,渴了或者饿了,她连一个能容身的客栈都找不到。
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越来越无力,越来越难以支撑,无奈地靠在诊室外的墙边,听着医生有些不耐烦又冷冷地在叫着“下一个,下一个。十二号,动作快点嘛。”一个大肚子女人在男人的陪伴下,一边应着一边用手托着肚子往里走去。诊室的门显然太窄了,梅影侧过身子让出了进门的位置,向角落里靠去。她真的很佩服这些怀了孕的女人,腆着这么个肚子居然能行走自如,脸上还泛着光彩,那副笑盈盈的样子很是让梅影赞叹还有些羡慕,因为那笑容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在医院里折腾了许久,一个人跑上跑下地做各种检查,排队交费、拿药,还要忍受那快到更年期的女医生的训斥,想起那些话就头疼。“你一个学生,不好好念书,谈什么恋爱,你父母知道吗?你老师知道吗?你了解引产手术的危险性和严重性吗?小小年纪不学好,做些伤风败俗又伤害身体的事,我看你以后怎么做人,别忘了明天跟家属一起来,没有家属签字谁敢给你做手术啊。”
时不时地,又会走进另外的医生来,拿起她的病历本来翻看着,再从头到脚地打量她一番,跟那女医生窃窃私语一番后,摇摇头,仿佛是惋惜,却又在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嘲讽和幸灾乐祸,“唉!现在的女孩子啊,真不检点,这下可遭罪喽。”
梅影心里清楚,医生对于这些其实已麻木了,他们并不是真心的疼惜和说教,只是习惯吧。她不敢去反驳医生,从头到尾都耷拉着脑袋,每一次那医生问她话时,她竟然羞涩地脸会泛起红潮,那从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艰难。她的确做了错事,犯了错的人是不可能理直气壮说话的。想着想着,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只任由着自己的身体顺着墙慢慢地往下滑去。
这是峨眉县城里唯有的一家医院,条件非常简陋,空间也很狭窄,清晨的春日,还带着一丝凉意的阳光从进门处那一扇玻璃窗里照进来,因了反射的缘故,竟刺得人眼前一片模糊。梅影揉了揉眼睛,打望着四周,她想给自己找个能休息的位子,她需要平复一下杂乱的心绪,可是窄窄的走廊里仅有的几个座位都被占了,那几张残破得有些摇晃的木凳子,在那几个病人的屁股下有些不堪重负地喘着粗气。
虽然她从进到医院的那一刹那,就在心底里抱怨着那每一堵苍白的墙面上肮脏的污泥和一些散落的已经有些乌黑的血迹,再看那墙角线,已然分不清是赫色,还是已被尘埃铺就成了如今这污七八糟的零乱的黑。抱怨归抱怨,此刻的梅影找不到更好的支撑点,唯有这一面冰凉、坚硬,夹杂着污泥,还泛着一股子血腥恶臭的墙面才能给她依靠。
病人愈发多了,原本就不宽敞的走廊更见拥挤,看着那痛苦扭曲的一张张脸,听着那一声声哀吟,梅影的心里有些烦躁,有些抓狂,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学校,在课堂上,在温书,在手托着腮琢磨老师的字字句句。是的,她的确不应该,怎么能够将自己青春的身体安放在医院里?并且还跟刚才那张冷酷的脸探讨打胎的过程和后果,心里还思忖着是不是跟医生商量一下费用的问题,毕竟她还是学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做手术,可是这个微渺的念头很快就被医生那漠然的表情击碎了。
是啊,医院不是菜市场,这里没有葱葱蒜苗让你挑三拣四,更不容你讨价还价。这里,更像一个屠宰场,诊室里那张硬硬的小床就是案板,每一个病人自然就是任随医生宰割的肉了。越想越可怕,越想脑子越乱,她决定离开,空想与一味的烦恼是解决不了眼下的困境和身体里的包袱,还有很多实质性的问题要去真切地面对,比如手术费和住院费。梅影从墙角边缓缓地站了起来,慢慢地往外走去。
从医院里出来,虽已过早餐时间,但院门外小巷里几个早点铺的买卖仍然兴隆,卖稀饭的,炸油条、糖油果子的,还有各种面食和梅影最喜欢的豆腐脑一如既往地勾起很多人的食欲。若是在往常,她一定会吃上两碗那散发着辣椒油香味的豆腐脑,可是今天,她看着飘浮在碗里那绿油油的葱花和点缀在豆腐脑上那几颗酥脆的黄豆,竟是一点吃的欲望都没有,这小巷里飘散出的混杂的浓香,甚至还让她感到了恶心。其实就在昨天夜里入睡前,那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还没来临前,当她还未觉察出自己怀孕时,她比任何人都能吃能睡,哪怕在梦里,她也能啃出一只卤猪蹄来。
梅影是个极其简单的女孩子,常听大人们说“能吃能睡就是福气”,她很赞同这句话,也遵循着这句话过着自己的每一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确又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只是这一次,她错得有些离谱,远远超出了大人们对于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行为能理解,能接受的范畴。
梅影的脸色没有一丝红润,从医院里出来的人大凡如此,健全的心智完全变了病态模式,平添了许多的焦虑和不安,好似刚刚看过恐怖片一般,惊魂未定,嘴里还自顾自地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手脚也毫无律动地颤抖着。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只能极力地去掩饰,但这种刻意的掩饰还是止不住脚步的踉跄,仿佛一个醉酒之人,虽脚步虚浮,头晕眼花,却又迷糊着喃喃自语“我没醉。我没醉”。
她尽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当昨夜里的疑问被证实后,却又不愿意去相信。她觉得医生的字就像天书,即使她看不懂,也要去相信那是极佳的文笔。当然,她不敢去怀疑医生,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那一刻,她真像一个监狱里的犯人,还犯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罪,深埋着头,接受着狱警鄙视的眼神和没完没了的盘问。她又觉得自己更像个傻瓜,居然还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学生,在那单子上填个已婚不就得了,她看起来还真要比实际年龄大几岁,也许那医生也不会那般啰嗦了。唉,原来说谎也这么难,她执拗的性格还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真的有些无所适从,这是她十八年来遭遇的最大事件,她还缺乏去解决的能力。她又觉得自己像这春日里的风筝,被忽如其来的狂风吹折了,落到树枝上,上天无力,下地无门,就这样,飘摇着打颤,一场雷雨就足以让她尸骨无存。
不过一个早晨的光阴,梅影觉得自己已经从十八岁变成了二十八岁,这蓦然间徒增的十岁让她看上去非常地憔悴。她比刚进大学时又胖了许多,用发胶和啫哩水定型后竖直的刘海,强制性地增添了她一直非常渴望的成熟感,可是惶惑不安的眼神又出卖了她,让她不谙世事的稚嫩泄了一地。
从小到大,她从未曾体会过长发齐腰是啥滋味,永远的短发,永远不变的牛仔装。可是今天,短发没有让她朝气蓬勃,牛仔服也只是蔫蔫地裹住她日渐丰腴的身体,不至于将满身的赘肉暴露得太多而已。她个子不高,穿上高跟鞋也不到一米六。厚重的上身让她孱弱纤细的双腿有些摇摇欲坠,由于贪吃,随着体重的增加,远远地望去,她更像一个已过而立且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
梅影缓慢地往学校走去,她不想坐车,从医院到学校的距离足以让她好好思考很多问题。也许她应该去找齐远辉,没有那一夜他的诱惑,她根本就不会怀孕。对于爱情,她还缺乏一定的理解能力和掌控能力,何况,她在和齐远辉这一段所谓的,断断续续的恋爱里,她连甜蜜的滋味都没品尝过。有的,也只是身体一种原始的极为正常的本能反应而已。或许,对于一个从未恋爱过,还不能理性处理很多突发状况的女孩子来说,渴望爱情并不是一件好事。
梅影走一路也想一路,她步履蹒跚且有些凝滞,四月的天很怡人,阳光离她很近,山里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她将手插在裤袋里,左边装着医生给她开的一天剂量的药片,右手仿佛有一些冷汗在不断渗出,她将那张诊断证明攥得死死的,好似手一松,这张薄薄的纸片就会飞走,被某个路人拾到,又或者是被哪个很上心的校友捡到,那么所有的人都将知道她的名字,都将知道她怀孕了,并且还是五个月的身孕,她即将进行的堕胎无疑是全校里最大的丑闻。她应该被勒令退学,等待她的将是爸爸的鞭子和妈妈痛心的斥责,她更要接受全校师生鄙夷的眼光。
梅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即使每一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倒数几名,但她很会自我安慰,她觉得人应该有点“阿Q”精神,这样就会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分数难以说明一切,也代表不了一切。她很乐观,性子也直爽,尤其爱笑,并且一笑起来常常刹不了车,她的笑声很爽朗,也极能感染人,那脆嘣嘣的声浪就好似一盒玻璃弹珠落在了钢板上,不停地弹啊跳啊,很久才会平息下来。
很多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乐子,可是此刻,她真的要崩溃了。一个内心再强大的人,在找不到精神支撑点的时候,也会坍塌,要想在一片废墟上再筑起一座堡垒来,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这样一个天清气朗的好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愉快的,可她突然厌恶起湛蓝的天和散发着暖意的阳光来,她讨厌那一圈圈的光晕,那里满满的都是嘲笑和讥讽,四月里和煦的阳光竟让她不敢直视。她只感觉到冷,砭骨的寒凉正慢慢地由脚底往上游走,她被冻住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再回到校园里去。
这一路走来,她又否决了去找齐远辉的念头,最近他们已经不来往了,在跟他交往的那一段时日里,她还从来没有感受过他的爱意,甚至连一句“喜欢”都不曾听到过,她心底里对他是失望的,明明知道他的花心,却还巴望着他的青睐,看着别的女孩子去找他时,心里也会渗出一丝丝的不快,但很奇怪,这种不快感很快就消失了,绝对不会蔓延至她的枕边。
有时候,梅影也会反省自己对于爱情的盲目行为,又或者她不是在追寻爱情,她一颗要强的心只为了征服一个男人,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要的仅仅是一种恋爱的感觉,她喜欢去想像,去体会,然后再去回味某个凝眸的瞬间,她认为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享受。很显然,她对齐远辉的感觉成了错觉,她的爱之初体验以惨痛的失败而告终。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去找齐远辉,不能让他看自己的笑话,更不能因为怀了孕而让他同情怜悯自己。
所有的人都觉得齐远辉欺骗了她,她不以为然,欺骗很难听,也不恰当,人家也没勉强过她,不如将这一段经历当做一次初次下水的体验,呛水在所难免,多下几次也就适应了。其实她喜欢那种简单、直白、坦荡又纯粹的情感,可惜这样单纯而澄澈的爱,她傾尽一生也怕是难以触碰。但如果因为一次怀孕去博得一个男人的心,她心底里是排斥的。
四月的天,风和日暖,草青沙软,正是踏青的好时节。梅影走得有些累了,看着路上飞驰的汽车,道路两旁泛着新绿的一排排叫不出名的树,树上正悄然生长的嫩枝桠,还有远处田野里放风筝的孩子们,她恼恨极了,此时的心情很不应景,为什么不是冬季,至少没有这些盎然的春意,至少万物凋零才不凸显她落寞郁闷的心境。
她颓然地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她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大自然的美景,前面就是学校的正门,远远地都能看见那一块西南大学硕大的牌匾,去年的她高高兴兴地从那里走进去,也曾好多次在那里留下了她青春的身影与笑容,而眼下,她一想起那几张照片就一阵恶心,直想一把撕碎了散入风中。
她这十八年来所有的美好与痛楚都将在这里终结,她不愿意再去想以后的日子,心底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没有以后了,她的少女时代永远结束了,一阵锥心的痛让她懊恼不已,她还没有真正品尝到恋爱的滋味就被剥夺了爱的权力,不会再有男孩子喜欢她了,因为她的不洁之身会让他们感到耻辱。
梅影恍惚着站起身来,多想也是无用的,目前最要紧的便是解决掉腹中的包袱,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女人,五个月没有来例假也居然没察觉到异常,前一阵她还参加了学校春运会的八百米比赛,除了越来越能吃,越长越胖外,她甚至连恶心呕吐的症状都没有,要不是昨天逃课返回寝室忘了带钥匙,不得已翻窗而入摔了一跤后,夜里的疼痛使她联想到了这个严峻的问题时,她才猛然醒悟自己好像是怀孕了,最近总觉得裤子太紧,她还不以为然地自嘲又长胖了。还好,她很庆幸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最要好的丹姐也还来不及告知。
一路走着,思忖着,不觉就绕到了“天下名山”,再往上走又是一条直通她宿舍的小径,游客很多,窄窄的道路旁满是卖纪念品的小贩摊,还有那一排排正冒着炊烟的小饭馆,整条小道都充斥着饭馆、旅店拉客的吆喝声,商贩们卯足了劲推销着自己的东西,一阵阵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梅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第一次发觉这世界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