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寨确实老了,石头寨墙被风消蚀得坑坑洼洼,墙面的青苔,绿了又干,干了又绿,渐渐变成一层稀松黑灰色的尘土,手指不经意地一触,便有些风干的东西随风扬起,连这风也似乎是久远的年代遗留下来的,空洞地回响着。
寨门的门板在某次水灾中顺水而去后,就剩下那个已有些歪斜的石框和几级凹凸不平的石阶,见证着过去的身份。
就像一个有过太多岁月的老人,当人生中所谓的轰轰烈烈,悲欢离合都远去后,一切复归于平静。老寨的回忆里有多少繁华多少喧闹,变成了寨子里石头上一道痕、屋顶上一根草、台阶上一个坑……现在平静了。白天,阳光通过屋顶的枯草斜斜挂在黑色的石头墙上,变成柔和的古铜色,时间被定格在这里。偶尔,一条老狗倦倦地打了个哈欠,蜷在墙角;一两个无法辨别年龄的老人,慢慢地行着,缩头敛手半眯着眼睛,和老寨一样沉静、沧桑。月光带给老寨几分神秘,几分诗意,给人一种错觉,像是某个充满故事,被世界遗忘的古城堡。寨门台阶上那些双手捧碗,满脸饭粒,带着肚兜的黑脸娃儿,祠堂里所有孩子恐惧的白布,寨门外令所有成人讳忌莫测的红木棺,石屋门前晒太阳的猫儿和织麻布的阿婆,水井边打情骂俏的洗衣少妇和挑水汉子,巷子里哗哗啪啪的炒菜声和拉长调儿的吆牛声……一只鸟儿惊醒了,扑愣愣拍散了月影,一时间扯断了老寨的梦。
老寨八条巷依然整齐地排列着,一样的窄、一样的长,一样的深深浅浅,一样有一个接一个黑黑的门楼。只是,第一条巷子的巷口多了口水井。水井周围的石板一如风干的寨墙,四边排水的小沟里,几棵枯干的草听天由命地静默着。儿时,曾经跪在湿漉漉的井沿外,发抖的小双抱拄井沿,怯怯地窥探着井底,那份令人惊慌的幽深和爽神的清凉,一直是童年记忆里的亮点。如今,它张着空洞的黑口,吸干了吱吱悠悠的扁担响,叮叮咚咚的桶儿碰,嘻嘻哈哈的畅笑。巷子里的二婶一家也搬走了,小屋依然凌乱昏黑,猪栏依然低矮破败。只少了长年不断的孩子的啼哭和猪的嗷叫。这个曾经是全寨最不幸、最贫穷的家庭,现在也抛弃了老寨。
这个四方形的没有窗栅的窗洞也静默了。当年我们是如何被里面传出的柔美的曲子所诱惑,蹲在窗下似懂非懂地听着,琢磨着。终于忍不住搬了石块,探险般地偷窥了屋里的一切,那令人惊讶的彩色挂图,发出好听声音的黑匣子,那么大那么新的球……这成了我们生活中最有色彩的内容,引发了无数的幻想。现在,它网着蛛丝,一切似乎是梦里的错觉。
巷子最深处还住着王阿伯,这个硬朗的光棍老汉守着整条巷子,在如豆的油灯下慢吞吞地沏茶,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站在他面前,面对着他沟壑般的皱纹和平静的笑,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自得与幸福,只有老寨才适合他。
老寨确实老了,先是生龙活虎的年青人毫无眷恋地扑腾到外面的天地。接着一家一家地到外面的世界。最后,怀旧的老人也叹息着蹒跚走出了寨门。寨子里的世界渐渐安静了,冷清了,寨门前的电影再不能让全寨的老老少少陶醉上十天半月了,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天天一点点在变,于是,没有谁为老寨悲伤,老寨也知趣地沉默着。
几只不肯舍巢的倦鸟没有舍弃老寨,偶尔啼叫那么几声,在巷子口绕子几个来回,也归巢沉默了。远远的,一个崭新美丽的寨子出现在田野中,没有寨墙,也没有窄窄的巷子,有的是别致的楼,喧闹的欢声。正与沉默的老寨遥遥地、久久地相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