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同事讲的故事,讲的是她过去的同事的故事。听完这个故事,我们这几个听的人都拍手拍脚摇头晃脑地感叹,都格外的沉重格外的感慨良多,但谁也说不出具体感叹些什么。
讲故事的同事那天本来好好的,接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后突然躲到洗手间去闷了好大一会,出来后两眼发肿发红。我们这些作为同事的自然免不了好好“关心”一番。同事再三说,没事没事,真没什么事。她越这样说,我们越是“关心”,终是四个人八只手硬把她按在椅子上,要她好好倾诉。讲故事的同事只好长长叹口气,说我自己真没事,出事的是我以前一个同事,刚刚她单位一个同事打电话来,说她昨晚去了……说到这儿,我们的同事声音低下去,眼眶又泛出红来。
去了?我们异口同声地问,虽说同事说得这样隐晦,但我们隐隐感觉到这不是正常的“去了”,如果真是寿终正寝的,同事的眼眶也不会红这么久吧,再说,既然是同事,不会老到寿终正寝的程度。我们竖起耳朵,把将要讲故事的同事围在中间。
同事呼了口气,大概是把喉咙里的哽咽吐出来,随着话也出来了。是喝了农药,早上她两个女儿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
自杀?虽说这事平日听到的,电视里看到的不算少,一旦看到那自杀者的同事也作为我们的同事坐在身边,不免觉得真切许多,全身刷刷地起了疙瘩儿。我们几个立即联想到女人自杀种种老套而永远让人挣脱不开的理由。但因不知目前这一个到底是扭上哪一个结,怎么扭上的,惶惶中那好奇心被刺激得越加强烈起来。愿死者安息原谅,实在不是不敬,这就是活着的人无聊的劣根性。
丽娜太傻了,(我们这才知道,死去的叫丽娜,听起来挺俗但挺美丽的名字呀)怎么会想到走这一条路?同事恨恨地叹着,那丈夫陈晓俊才是该死的。
果然又是关于丈夫的事,这肯定不是一个好丈夫了。我敢打包票,这一定是我们几个人当时不约而同涌出的想法。虽是猜到的套路,那个中的曲折过程还是令我们期待。
丽娜真是上辈子欠着那个男人的。讲故事的同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半是对我们讲半是自言自语,讲得也有点乱。要是没有丽娜,那个陈晓俊现在不是翘着屁股锄草当农民就是到城里灰头土脸当民工去了,哪能像现在这样,人模人样地坐在镇办公楼里办公?要不是丽娜,那两个女儿能长大么?要不是丽娜……同事气得几乎说不下去。我们也急了,催促着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男人靠着丽娜?
那个陈晓俊和丽娜本是同村人。丽娜念书虽是一般,但手脚勤快,干起活来一个能顶两个。人家暑假寒假最多帮家里做做家务,她忙着家务的同时还能挤时间绣花、缝草帽,给自己抓挠下足足的学费、零花钱。她的家景在村里本算是中上层的,没必要丽娜灰头土脸凑这么点钱,但丽娜喜欢,她发现这似乎比把书念好要容易一些。初中刚毕业,她干脆丢了课本,在镇上一个毛巾厂当了女工,像模象样过起自给自足的日子。陈晓俊跟丽娜本是同班同学,是个念书的料子,在班里往往是名列前矛,又长得一副古代小生的面孔。初中时就引得班里的女生明争暗斗。当然,丽娜不属于那明争暗斗中的一人,长相和成绩一样普通的她连争斗的资格都没有。但据丽娜后来说的,她敢打包票,真正把陈晓俊刻在心里,放在梦里的,非她莫属。
都说小说里尽里人幻想出来的颠倒与巧合,其实,有时现实生活里的颠倒是任谁也想不出来的。讲故事的同事感叹着,偏偏陈晓俊的家穷得叮铛响,在村里属于连吃得正常一点都成问题的那一层。丽娜说过,这就是命,要不是陈晓俊的穷,她永远都只能远远看着他。她后来或者就嫁了别人,正好好过着日子。但事实就是事实,陈晓俊家很穷,初中三年还是靠陈晓俊自己闹情绪加上亲戚的怜悯帮忙才勉强上完的。他陈晓俊也不像丽娜那样会自己想法抓挠点钱当学费,当时似乎女孩抓挠钱的门道也比男孩子多,她们绣花、缝草帽、缝衣手套,都是男孩们沾不上份的事儿。再说,就算有门道,以陈晓俊生活的能力,高中的学费他是绝对没法子的。
那天,已经放假一个多月了,丽娜在毛巾厂也干了一个多月。她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由于手脚麻利又拼着劲干,她的工资算是挺可观。她把钱揣在深深的衣袋里,心情和天空一样阳光明媚,东张西望地哼着小曲儿,冷不丁撞在垂头丧气的陈晓俊身上。丽娜抬头见是心里的那个他,顿时满脸赤红,埋下头吱吱唔唔着。好一会儿不见回声,抬眼见陈晓俊正烦着哪,锁着眉头若有所思,哪顾得上丽娜脸不脸红?这倒让丽娜镇定了些,她盯着陈晓俊那半皱着的让她心窝怦怦发跳的浓眉,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啦?你这是去哪儿?
丽娜对于陈晓俊来说大概只相当一些符号,那就是她跟他同村,曾是同班同学。于是他客气地点点头,啊啊胡乱应答着,礼貌地闪了身子让丽娜过去,脸上的烦恼并没有抹去。丽娜曾不止一次说,要是当时他脸上没有那种烦闷就好啦,要是……但没有要是。事实是他脸上的烦闷令丽娜心头一颤,陈晓俊爱读书和家里供不起的矛盾她是略略知道一些的,她的声音格外柔和起来,是不是碰得什么难事了?
陈晓俊正要迈开的脚步停住了,这一句柔软的话使他心里猛地一慰贴。中考后,同学们各奔东西,谁理他上不上高中?收到镇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时,爸妈就清清楚楚表了态,家里是供不了他念高中的,如果真想念书,学费、住宿费、伙食费一切自理,家里对他的支持只能是不催他回家帮忙干农活。这不等于把他上高中的路堵死了么?他一想到要扔了书,像爸妈那样在田里过一辈子就浑身发抖。这些天,他连个发牢骚的对象都没有。突然,有一个女孩子,满脸同情满脸真诚站在他面前,关切地询问他,要安安静静听一听他的烦恼,他心底会没有颤动?于是,他对着丽娜摇头叹气起来,两人在竹荫小道中慢慢踱着步。陈晓俊的声音轻轻的,随着竹叶的落下而变得娓娓动人。丽娜有些醉熏熏地走在陈晓俊的身边,间或插上一两句表示感慨的话。
两人这样说着听着走着,丽娜突然站住了,把那只一直揣在衣袋里的手抽出来,握着一把钞票,几乎有些硬邦邦地送到陈晓俊面前。该怎样把钱拿出来,丽娜的手在衣袋里掂着钱倒了好几次个儿,暗暗设计着更得体的话语,以使自己给得也使陈晓俊拿得更自然一些。没想到那手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采用了这最生硬最莫名其妙的办法。因此,不单是陈晓俊,丽娜自己也呆住了,那钱像冻结在半空。陈晓俊疑惑的眼光在丽娜和钱之间飘来飘去的。丽娜的脸火燥燥的,倒像是她要接别人的钱,她吱吱唔唔地说,这钱,你就当学费吧……
陈晓俊听清楚了,下意识里的客气冒出来了,怎么能用你的钱。他的脸也红了。这倒增添了丽娜的胆量,他从来都是那样高高在上,这脸红让她觉得亲切而可爱。她把钱塞到他手里,不无得意地说,这可是我自己挣的,全由我自己安排,我还愁着怎么用呢。正好,你交了学费最好不过了,要不,过几天不是让我买了新衣服就跟姐妹们吃了零食了。言下之意,陈晓俊要是收了这钱,才是帮她的忙。
但陈晓俊拿着那叠钱还是不自在地推让着,毕竟他跟丽娜一点也不熟——当然是他对丽娜不熟——他们也不是什么亲戚关系,或者更说不出口的是一种道不清的所谓男孩子的尊严吧。
丽娜脸色正经起来,说陈晓俊你真不想再念书了么?在家里跟爸妈种田?还是跟人到外头打工?说完后她就暗暗惊奇,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这么跟陈晓俊说话,这惊奇变成一股勇气,让她的口才更加好起来,我可是想念书的,可我念不下去呀,谁让我的脑袋笨,不是念书的料。你念书灵光,这钱让你念书,我高兴哪……她越说越流利,说着说着,陈晓俊用她的钱几乎成了一种责任,是帮着她在完成一个美好的愿望。
陈晓俊推来推去的手停下来,他又感激又欣喜地望着丽娜,但还没好意思把钱直接揣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那,先,先借着,我一定还,放假了,就打工还……
丽娜很高兴地说,随你,那我就算是存在银行里了。你上了大学,以后还怕找不到好工作?还这点钱算什么事呢。
陈晓俊想想也是,头抬起来,腰挺直了,他甚至想着以后算利息还给丽娜。他哪里会想到,自己最终什么也还不上,或者说是干脆把整个人都还上了。
钱,陈晓俊终是稳稳地放进衣袋里了,两人的交谈变得和谐而兴奋。
陈晓俊的父母对于儿子如此轻易解决上学的问题虽惊讶,但也不多过问。反正儿子说了,是好同学借的,借得到就行,他们操不了那么多心。阴暗一点说,他们甚至对儿子的本事挺得意,这么点年纪能自己供自己上学。说不定这穷门穷户的人家真要有点出息了。
丽娜和陈晓俊好上了,就像以前班里时不时传出的某某女生与某某男生怎么样怎么样的那种好。这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丽娜的钱虽说是借给陈晓俊的,但除了第一次接钱时,谁提到过还呢?对丽娜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对陈晓俊来说,难道他除了跟丽娜好还有别的选择么。
很好,陈晓俊考上了镇重点高中,学校在镇上,丽娜干活的毛巾厂也在镇上。他们见面方便得很,每个周末不是凑着搭伴回家,就是一块儿逛街一块儿吃饭。当然,费用是是丽娜出的。只要发工资,丽娜必给陈晓俊准备出生活费,还有计划性地每月积着钱,当他下个学期的学费。开始,陈晓俊接钱时还半低着头,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反正说了,这算是借的,以后他工作了会加倍还上的。这样想着,他接丽娜给的生活费时也就有些理直气壮了。只是他没想过,说是借的,借了多少,他从未记过数,又哪来加倍还上之说呢。
就这样,丽娜供着陈晓俊上完了三年高中,他们的事在村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陈晓俊的父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丽娜的父母则是把所有反对的办法都想尽了,最后一个办法跟陈晓俊的父母不谋而合,那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陈晓俊考上大学那年,丽娜一向甜蜜得发腻的心突然空荡荡的。后来,她曾说,那段时间的感觉真不知怎么说清楚,看着陈晓俊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红光满面的样子,她知道该笑,自己几年来不就盼着这一天么,于是她就笑?但笑得勉强,脸面发酸。一个人的时候,就莫名地慌。这么说,还得供陈晓俊再上三年大学?这念头压得丽娜几乎喘不过气。今天供陈晓俊上学跟三年前已完全不一样,且不说高昂的学费是丽娜听而生畏的,单单名头就不一样。几年前,那是丽娜有本事,是自愿的,陈晓俊口口声声要好好还给她。如今供陈晓俊上大学几乎是她的责任了,要知道她和陈晓俊已经偷偷在一起好几回了,有时是趁丽娜家里没人到丽娜家里,有时是陈晓俊趁爸妈出门把丽娜带回去。在丽娜心里,她早已是陈晓俊的人,她的身上已经盖上了陈晓俊无形的烙印,她不供他上大学谁供他?再说,供得起吗?这几年来,为着供陈晓俊,作为一个家庭算得上宽裕又会自己挣钱的花季少女,她连新衣服都很少换,这已经是很不正常的了。大学岂是她一个打工女孩子供得起的?还有,大学可不在镇上,在很遥远的城市,那城市对丽娜来说遥远得像一个梦,陈晓俊还没有去上学,她已经觉得他在一点点飘远。
直到开学前几天,陈晓俊见丽娜一反这几年来离开学还有老长一段时间就塞给他学费的常态,全不提上学的事,与他在一起面带浅笑,但眉头微皱。陈晓俊也有些慌,这几年的努力如果在这儿断了截,还不得回到田里去么?但他把焦急隐着,总不能在丽娜面前急,他按着焦燥,对丽娜越加温柔。
但眼看着有同时考上大学的同学开始准备出门的东西时,他的焦燥终按捺不太住了。那天跟丽娜在一个小饭店吃了碗面后,两人慢慢散着步,陈晓俊把丽娜引到离小镇不远的一个小山上。他很清楚,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容易心软,也容易糊涂。这话是丽娜后来说的。两人在一棵密密的大树下站住了,沉默了一会后,陈晓俊轻轻拥住丽娜,这一拥,丽娜的身子已有些软了。陈晓俊叹了口气,说丽娜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偏偏碰上我这么个书呆子。我想好了,大学不念了,算了吧。
丽娜惊讶地转过脸,不念了?那你准备怎么办?她很疑惑一向固执的陈晓俊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如果真是心甘情愿改变主意,倒正中丽娜的心意。她曾奢想过,陈晓俊别去上什么大学,按他现在高中的学历,在镇上找个好一点的算账之类的工作并不难,好好跟她过日子。但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他想的根本不是说的那样。丽娜无数次后悔当时没有硬下心忽略他眼里的心口不一,舍不得他受点委屈。所以当陈晓俊垂头丧气地摊开手,说还能怎么办,又去走我爸的老路,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的时候,丽娜的心一抽一抽地痛。其实,她怎么就不会想一想,照他这样说,这辈子算是完了,村里岂不有八成以上的人一辈子算是完的了。这话是讲故事的同事愤愤地加进去的,她说丽娜当时是让爱情,不,是孽情冲昏了头脑。
到此时,丽娜不仅是身子软,心也早软成一团不成形的东西。捧起陈晓俊垂下的脑袋,说哪就到这地步了?你别烦,我一直想着办法呢,过几天你能准时上大学去……
什么也不用说了,陈晓俊用嘴唇封住丽娜的话,他知道这比什么感谢什么安慰都要强。年轻如炭,一丝火星便成成为熊熊大火。两人以草为席,以树为账,扭缠在一起,一会儿便消融成一个人。那一刻,丽娜庆幸前些日子暗中为陈晓俊准备着。
那么多学费她一个人当然无法一下子凑出来,也不能向爸妈伸手的,她想到同厂的一些好姐妹。姐妹们都知道她借钱的用意,大都不赞成她的做法,说堂堂一个男子,一时需要帮忙那好说,哪有几年几年去拖累人家的,让丽娜别太傻,说这种男人不是没出息就是心太狠。丽娜半低着头安安静静听姐妹们训斥,听完后抬起头继续向姐妹们恳求。姐妹们又气又悲,叹着这是无可救药了,也只好帮着她“坠落”,把近几个月存下的钱放到丽娜手里去。
陈晓俊如愿上了大学,丽娜以前跟陈晓俊逛街、吃饭、玩耍的时间凭空多了出来,日子像被生生扯去一块。便跟主管大姐说好,每次加班都算她的份。晚上还领了绣花的活儿,凑在红乎乎的灯泡下熬夜。才一个多月,她已经深深感到陈晓俊在大学里要花的远远比上高中要高出许多。
三个多月后,丽娜等在陈晓俊学校的门房时,他简直吓坏了,扯着丽娜的胳膊,把风尘仆仆的她拉出校门好远,扯到一个电话亭边,像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怎么到这儿来了,事先也没告诉我。
丽娜让他弄得紧张起来,是不是学校不许生人进校,会批评你么?
陈晓俊黑着脸不出声,挺烦恼的样子。丽娜说,我就是给你送这两个月的生活费……
陈晓俊的脸色缓和了些,生活费不是一向用寄的么,我也没有哪一次收不到,何必这样远地跑来,厂里能让你请这长时间假么?
丽娜说,我也是没法子,我有事要当面跟你说。
两个人进了家小店,找个偏偏的角落边吃边谈。当丽娜说出她的事后,陈晓俊差点没把塞在口里的面条吐出来。丽娜有了,估计就是那次在山上有的,三个多月了,怎么办呢?陈晓俊做着梦般地发着呆,丽娜大概在这几个月里惊也惊过,呆也呆过了,说完后,把问题丢给陈晓俊一般,面还是不紧不慢地吃着。
怎么办?除了打掉还有第二个办法么?陈晓大学刚第一年,有个孩子是不可想象的事。
一阵哭哭啼啼和苦劝之后,丽娜终是去了医院。开始是有些战战兢兢,孩子一打掉,似乎又没那样可怕了,放了假两人继续在一起。
到陈晓俊上大二那年,丽娜已经为他坠了两次胎。在他领到大学毕业证书时,他的第一个真正出世的女儿已经四个月大。这个女儿是丽娜一定要生下来的,她说,再上医院罪就太大了,说不定他们两人都会绝后的。于是,丽娜怀着几个月的孩子,跟陈晓俊草草结了婚,当然结婚证是不敢去开的,要是办了证,估计陈晓俊的大学也念不到头。
正如陈晓俊所愿,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镇政府。虽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但进了镇政府办公大楼的门,在村子里就算是一件不小的事了。再说,陈晓俊年轻,学历高,前途无量哪。
能进镇政府的人果然不一样,陈晓俊一开始工作就分到了一间虽小却很方便的单人宿舍。丽娜兴冲冲收拾了东西,抱着孩子,要搬到陈晓俊的宿舍去。——之前陈晓俊的父母对她这个儿媳冷淡得很,她一直带着孩子忍辱住在娘家——终是有了自己的家,该好好过日子了。陈晓俊望着她怀里的女儿和行李,眼里是怕人的陌生,他嘴唇动了动,喃喃冒出一句让丽娜莫名其妙的话,怎么不说一句就要搬过来,要住这儿?
这还用得着说?不住这儿住哪儿?她抱着女儿有些累,在一张靠椅坐下来,突然笑了,没事,这地方小是小点,可毕竟是咱们自己的地方。暂时先住这儿,按我们的情况,买房子是暂时想不上的啦。
我是说,你突然住这儿不像话,我是在单位工作的。陈晓俊的脸偏向一边,似在自言自语。
丽娜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像话不像话,就算是单位宿舍,也没规定不能跟家人一块住。
我是说,我们,我们还没办证……陈晓俊踱到门口去了。
丽娜恍然明白过来,办证?我们不是已经……她抱着女儿站起来,想让陈晓俊过来看看,他们的女儿就在这,还需要什么证明?但她迈不开步子,腿脚有些摇晃,她一只手搂紧女儿,一只扶着椅背,立了一会儿,让周围摇晃的世界慢慢平稳,但哆嗦着的嘴唇始终吐不出一个字……陈晓俊没转过身,对丽娜的异常似乎毫无知觉,独自慢悠悠地说,这些年多谢你啦,不过我们一些看法是不一样的,我是说做朋友好,做夫妇……咚!丽娜抱着女儿朝陈晓俊背撞过去。
接下来,他们的事就乱了好一阵子,丽娜的绝望,丽娜父母的闹,村里人纷纷的指责……陈晓俊终和丽娜办了证,算是真正结了婚。
说到他们婚姻后的生活,讲故事的同事不停地摇头晃脑,说那是她亲眼见到的最烦人最悲哀的结合。
在他们真正结婚后第二年,那间宿舍里又添了个女婴。第二个女儿的出世使本来就窄的单人宿舍显得拥挤不堪。因为生女养女,丽娜只好辞去毛巾的工作,靠陈晓俊那点工资,日子过得磕磕碰碰。
在第二个女儿刚周岁时,丽娜不得不托人找了个临时工,就在给我们讲故事的同事所在的单位,于是我们的同事跟丽娜成了同事。讲起那段同事见证过的日子,她说,她曾经对结婚患恐惧症,便是那时候开始的。
陈晓俊的宿舍实在住不下,他们在丽娜单位的附近租了廉价的房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同事知道陈晓俊晚上是很少回家的。丽娜常常一下班就往家里奔,先到娘家把两个女儿接回租房,再蓬着头发做饭。陈晓俊当然是不见人影。我那时还是单身,住在单位,有的是时间,时不时会过去帮丽娜逗逗孩子。丽娜常常边忙边向我诉苦,说陈晓俊不仅每天晚归,有时干脆不回家,她要问起来,没有好声气不说,有时甚至出手就打。这两个女儿好像不是他的,他从来没抱过,照顾过。
开始我有些惊讶,甚至有些不信,陈晓俊我是见过的,斯斯文文一个人,长得端正不说,可以说得上是儒雅,喜欢穿雪白的衬衫,米色的皮鞋,说话面带笑容。再看看丽娜,又黑又瘦,小眼塌鼻,又拖着这两个女儿,脸上整天带着一副苦相。说真的,第一次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我有些不习惯,觉得丽娜真是配不上陈晓俊的。但陈晓俊晚回家或不回家是真的,女儿是丽娜一手在带也是真的。不久后,就有风言风语传来,陈晓俊跟单位某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怎么怎么啦,有人看见他和一个长发女孩出双入对啦。丽娜风闻到这些就出现一种临崩溃的绝望神情。陈晓俊回来就跟他吵,但陈晓俊只是否认。有时丽娜甚至跑到陈晓俊单位去,陈晓俊的领导烦了,就训丽娜,说她疑神疑鬼,说陈晓俊娶了她这样的女人真是太累,他这样的人才,又这样洁身自爱还不够么。弄得外面的人云里雾里,不知到底是丽娜撒泼还是陈晓俊不忠。我对陈晓俊印象真正不好还是一次电话。
那天,丽娜突然头痛发烧,下班我送她回家。她对着两个要吃要洗的女儿,头重得撑不起来。她给陈晓俊拨了电话,说她身体不好,要他早点回家。陈晓俊在电话里说,你身子不好,又不能干那事,我回去干什么?这句话让在一边的我听得清清楚楚。说实话,那暧昧的声音,那带着下流的语气让我发呕,要不是丽娜打的电话,我真不敢相信这话出自那外表洁净而优雅的男人的口。那一夜,陈晓果然没有回来,丽娜躺在床上动不了,我帮着照看两个女儿,给她们胡乱做了点吃的。等两个女孩睡着后,丽娜又絮絮叨叨跟我讲陈晓俊对她如何狠,从不曾把工资带回家,都花在他自己的衣服和外面女人的衣服上了。还扯了衣服,让我看她身上发青发肿的伤,说都是跟陈晓俊吵闹时让他打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两人的路没必要再走下去,第一次跟丽娜说,你还不如离婚算了,女儿让他养一个,反正家里本来就是你在料理,这样一来还轻松些呢。
丽娜只是叹气,扯来扯去的,绕着老问题转,连我也给弄烦了,说你又不肯离婚,那就得忍着。丽娜脸上又满是愁苦,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任她哀哀地叹着。她在单位一提起这老话题,我就有些烦,因为谁能给她出法子呢,出了再多的点子,陈晓俊一回来,她立即粘上去,温顺得不行,好像之前的叹气都是为着增加生活的调味装出来的罢了。但我知道她不是装的,我知道她感情受着陈晓俊的折磨不说,生活上也是喘不过气来的。在我们单位当临时工那点工资,供着她们母子三个,陈晓俊的工资能供他自己的花费就不错了。过节时,丽娜时不时向我先借几十上百块祭神或改善生活。当然,每次掏出钱,我是是不敢想望她有能力还回来的。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然还想再领养一个孩子。
这一天,她一坐下来又开始叹气,我就要开始打呵欠了。她突然说,我在打听,到哪儿能抱个男孩来养。最好是外省打工仔养不起,以后不相认的。
我足足瞪了她好几分钟,怀疑她神经出了毛病,她的女儿不让人帮着养就谢天谢地了。但丽娜那神情绝对一本正经,很惭愧地说自己坠了两次胎,又生了两个女儿,把身子弄坏了,今后怕再也要不了孩子,抱个男孩是早晚的事,晓俊已经谈过好多次了,他家里那边就他一个男孩子,要是他再没养个儿子,是说不过去的。她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筹点钱。
又是陈晓俊,这个蠢女人,陈晓俊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咬着嘴唇生着莫名其妙的气,发誓再不理丽娜这一家子的事。但她抓住了我就不放,唠唠叨的抱怨。
两个月后,丽娜跟陈晓俊出了一趟门,果然抱回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男孩。那钱据说是丽娜和陈晓俊两人各自从亲戚那边借着凑出来的。奇怪的很,听说是要抱养男孩,亲戚倒是大方得多,多多少少帮一点忙。
有了男孩后,丽娜的日子更拮据,也更忙得形销骨立。好在大女儿已经上了三年级,能帮点家务活了。陈晓俊家回得更少。老掉牙的戏一次次重演,他一没回家,丽娜就发了疯般地打电话到他单位,到他朋友家乱找,常是找不到的。就是找到了,两人在电话里吵一通,陈晓俊依然没有回家。时不时听说陈晓俊又跟哪个女的在一起了,他回家来,丽娜就拿头往他身上撞,扯他的衣服,捶他的胸膛。于是,斯斯文文的陈晓俊涨红了脸,挥起拳头,终以孩子们的号啕,丽娜的绝泣和陈晓俊不住地喘粗气而告终。
一天晚上,丽娜下班就把我扯到她那个乱得不堪地的租房去,让我晚饭搭伙一起吃,吃完晚帮她看一下男孩,她有重要的事要干。我看她赤红的脸色,烁烁的眼里发着异常冷而硬的光,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这一次,丽娜奇怪得很,不向我唠叨一句,问她,只是摇头,要不就一个劲儿催着我和两个女儿,说快点吃快点吃,好像吃得太慢就吃不上饭了。
吃过饭,丽娜交代了几句,走出门去,往怀里揣着什么东西。揣妥当了,只把头伸进门来又说了几句,就匆匆走了。我觉得丽娜走得格外奇特,好像要去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心里七上八下的。转过身交代两个女孩子看好小弟弟。悄悄跟在丽娜背后出来。
丽娜走得很匆忙,腰稍稍弯着,手依然紧紧按在胸前,看起来,那揣着的东西要格外小心。她直往陈晓俊的单位奔去。也许是丽娜走得太快,我跟着加快了脚步,也许是我心里紧张,平日觉得陈晓俊的单位挺远的,这会儿十多分钟就走到了。
陈晓俊的同事住单位宿舍的不多,矮矮的显得破旧的两层宿舍,只零星有几点亮光。丽娜在这住过好些日子,熟悉得很,她在宿舍楼对面的小树边隐下身子。这儿正对着陈晓俊的宿舍门口,能挺清楚地观察陈晓俊宿舍内的情形。但陈晓俊很难看到黑暗里隐在树丛后的丽娜。我在稍远的地方蹲下来,看不清陈晓宿舍里的情景,但我要看的是丽娜。
就在我蹲得脚微微发酸的时候,丽娜突然直起身子,像一只兔子似地窜出去。我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朝陈晓俊宿舍冲过去。陈晓俊的宿舍在第一层,丽娜一转眼就冲到跟前去,边跑手边在怀里掏摸什么东西。我蹲到丽娜刚刚蹲的树丛后,看她要干什么,毕竟他们夫妇间的事,我不好随便插手。
丽娜冲进去后,绕着那间小小的宿舍乱转,我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一把闪着光的菜刀!陈晓俊闪着身子往门口走了两步,我看清了他,眼睛有些刺痛,他全身除了一条短到大腿跟的内裤,什么也没穿。丽娜好像找不到什么东西,挥着刀跟陈晓俊面对面站着,声音很大地吵起来。一会儿,那刀让陈晓俊抢下了,宿舍楼里住着的其它人有出来相劝的了,我知道除了争吵不会出什么事了,便慢慢走回去,去给丽娜看她为陈晓俊抱养来的男孩。后来,丽娜提着刀,衣衫凌乱地回来了,骂骂咧咧的,那狐狸精会藏哪儿去?还说在单位没事,没事会穿得那恶心样儿?她完全不看缩在墙角的三个孩子和在椅子上发呆的我。
讲故事的同事说到这儿,舔舔发干的嘴唇,端起面前的水来喝。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口气已有些变了,从开始对陈晓俊的大骂,到对丽娜的摇头,等讲故事的同事喝水时,又有人说,其实这丽娜可怜,陈晓俊也可怜。听起来,那样一个人,缚在丽娜这样的妻子身上,他开始跟丽娜走到一起,是报恩吧,把整辈子都报进去了。拿着刀去搜人,像电视里演的。
讲故事的同事放下水杯,说这样的事可不止一次。有时陈晓俊莫名其妙地穿得整整齐齐出门,丽娜就会偷偷摸摸地跟出去。两人不是大吵就是打了架。后来,我调到这边来,他们的事就远了。
他们后来又怎么样了?我们同声问着。
还能怎么样,还不是那样吵个没停,日子过得不像样。以前跟我借的那些钱是还不上了,我也没敢想要。听说,我走后,还陆续跟其同事也借了钱。有一次两人吵得很厉害,丽娜追到深圳去了。说是陈晓俊到镇上新开的网吧上网,认识了个新当了寡妇的网友,陈晓俊竟跑去跟那女人相会。哎,反正他们俩的事是闹不完的。丽娜又死也不肯离婚,真不知是怎么想的。陈晓俊倒是说过要离婚,他宁愿把每月的工资八成留给丽娜,抱养来的那个孩子,陈晓俊的父母也愿意养着。我们觉得这主意挺好,丽娜的两个女儿都稍稍懂事了,有她自己的收入加上陈晓俊许给她的那些,怎么样都能把日子过得比现在好。可丽娜就愿那样拖着三个孩子。丽娜真像一头牛,一头撞上了就回不了身的。这次闹到去喝农药,大概是两人的事闹到尽头了。讲故事的同事说到这儿,沉默了。她端起水杯,半扣在脸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杯子上方的眼皮又微微发红了。我们知道那故事也没什么可讲了。各人回到办公桌前。成了家的,未曾成家的,都默默地发着呆,不知道各人心里都在感叹着什么,各人想必都想了些做人的难处。
就在我们渐渐把这件事淡忘的时候。有一天,讲故事的同事进门时神色有异,半哑着声说,你们猜,那个陈晓俊发生了什么事?
陈晓俊这三个字像有强大的磁性,我们都把头抬起来,朝这三个字转过去。都很想知道,他是不是重新娶了?是不是对丽娜愧疚了?是不是变成一个有爱心的父亲?全不是,陈晓俊脑里突然长了东西,转了好几个医院,全都没法治,现在已经成了植物人!医生说,最多就拖几个月,他父母背了很多债。三个孩子让丽娜的父母和丽娜的姨妈分着养。讲故事的同事一口气说了这些,直直地瞪着我们。我们呆愣愣的,不知对这消息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听说丽娜去的时候,那双眼睛是睁开的。村子里的人都说,丽娜死得不瞑目,到死也要把陈晓俊拖去。这是他欠她的,也是她欠他的。讲故事的同事说完这句话,就扶着脑袋不动了。
我们的周围突然有层看不见的冷气,在一点点往上漫,浸透了每个人的每一个毛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