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花,咱们的香蕉今年看来不错的……”万赖寂静的山村中,一座土屋里传出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天黑得不见五指,所以看不见土屋的低矮,看不见屋壁上被雨水冲刷出的坑坑洼洼,也感觉不到它的摇摇欲坠,反而是那小心翼翼而透出喜悦的低语声增添了土屋的几分温馨。这是尖头和妻子素花在被窝里暗暗弹算着今年的收成。
素花在黑暗里笑了,如果当时有光亮的话,一定能看到她笑得如阳光下的花般灿烂,虽然她的脸色已经过于憔悴了。她想起了自家那一大片翠色喜人的香蕉,想起那一串串弯弯的香蕉儿,每一个都刚刚能握在手心,像绿色的月牙儿,那么逗人喜欢。她还想像到,再过一段时间,那些绿月牙儿越来越大,一搂一搂地挤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圆的桶。那时,那么一大片的香蕉能摘多少香蕉啊。
“去年的香蕉都卖疯了,村头的老黑家光香蕉就卖了一万多,每天就看着香蕉一车车从园里直接运出去,钱一叠叠地收到手。他们家的香蕉园还没咱家的大呢,那时,我们的日子就该宽松些了。”尖头越说越觉得前景光明,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素花,到时,你就去置几件像样点的衣服,咱们也逛逛公园去。”
这对穷夫妻平日就顾着在田里扒拉,整日在汗水和泥水里打滚,连句贴心话都顾不上说。今天,尖头竟想到给她置衣服,这让她很感动,在黑暗里不住地点着头,向尖头身边靠了靠。尖头感受到妻子的情谊,紧紧地搂住了她。只有他知道,素花嫁给他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大概连安稳觉也很少睡过。哎,这都怪自己命太簿,要说生在这种时代,夫妻俩又这样勤劳,生活不该这样没着没落的。可叹自己就是干什么败什么。不过,看来今年该换换运气了。
随着香蕉收获季节的临近,尖头夫妇不敢掉以轻心,几乎没日没夜地守在那片寄托了所有希望的香蕉园里,恨不得把身上每一滴水都挤出来洒在土地上,好让香蕉长得更好些。幸好三个孩子都特别懂事,很早就学会照顾自己,也不用他们多操心。这夫妇俩种过菜,养过猪,卖过化肥,但没有一次真正成功过。亏得他们那几位有钱的亲戚通情达理,把钱借给他们“创业”,见他家确实紧巴巴的,也不为难,借出去的债催得不紧,就当做了好事了。如今,这片香蕉的本钱也是他们红了脸低了头靠人情借来的,他们怎么能不上心?
这天,夫妇俩拖着倦倦的身子从园子回来,心里却溢满了欢喜,他们眼前不时闪出那一搂搂饱满圆实的香蕉,产量是不必担心的了。尖头因为心情好,便示意素花跟着到老黑家坐坐,谈谈他们共同的话题:香蕉。老黑家的香蕉今年也长得很好。老黑说,其实今年所有人的香蕉都长得好,估量产量会是几年来最好的。尖头说,那就好,那就好,今年种香蕉的人都好了。尖头善良,听到所有跟自己一样的种蕉人都得到了好处就很高兴。熟不知这些人可能都是竞争对手。
老黑就不同,他头脑转得快,跟外界接触多,经验也多。看见尖头憨憨的样子,就冷冷地笑了。说可不能高兴得太早,前几年香蕉价格高是因为产量不高,种的人又不多,我县几乎是省里最大的香蕉出口县。今年可不一样,人家看着香蕉有赚头,纷纷毁了田种香蕉,连邻县也跟着这一阵风大种香蕉,再加上产量这么高,你想想,价格能高到哪儿去?
尖头夫妇倒没想到这些,一下子呆了,半天无语。诎诎地出了老黑的家门,一路上夫妇没有一句话,但两人的心都翻腾得厉害。是啊,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怎么没发现出门抬头低头都看到香蕉呢?
“就算价格不是很高,但产量这么高,也就抵过去了。”晚上,素花沉默良久,突然说。尖头心里闪过一道光,也是,价钱低一点也没关系,毕竟产量真的很高。这么想着,两人又有了希望。不过,前段时间的那种兴奋是消失了,为一种不敢说出口的隐隐的担忧代替了。
明天就可以把香蕉一搂搂割回家里。家里就夫妇两个劳力,几个孩子都还小,摘香蕉的事还干不了。也不好意思麻烦亲戚了,这几年亲戚们做得够多了。因此夫妇打算早些动手,香蕉个儿够大了,至于还硬邦邦地绿倒没关系,反正也得人工催熟后才能上市。每天摘蕉回家,尖头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打听香蕉的价格,然而素花见他每一次都是垂着手拢着眼回来的。素花就默默地低了头把粗粗的饭菜端上桌,先盛了一碗放在尖头面前,仿佛她刚才也跟着尖头去听了行情。
眼看着土屋里堆起的香蕉越来越多,耳边却听着香蕉的行情一降再降,尖头夫妇脸上的阴云也日渐浓厚。降也得卖,尖头已经看清楚了,照这样下去,今年不能指望香蕉价格再长上来,不管你的香蕉如何的个大饱满。前两天他还不甘心就这个价格卖出去呢。
在尖头决定卖香蕉十天后,他诚惶诚恐地坐在老黑面前,对着老黑乱摇的头诎诎地笑着。十天来,他们的香蕉没有卖出去。他们千算万算算不到去年走俏的香蕉今年如此滞销,完全不见去年那种客户上门的情形;算不到今年种香蕉的人大大增加,市场根本消费不了;算不到懂得行情的人都跟客户有联系,早跟客户签了约定的。老黑就属于懂行情的人,尖头夫妇向他请教来了。老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他都要自身难保了,今年他如果能保本就是万幸了,不敢想靠香蕉园挣钱。
香蕉是最难存放的水果之一,没几天,尖头家的香蕉就以惊人的速度一个接一个,一串接一串地黄起来,接着黄色由金黄转为暗淡,再变成褐色,最后变成了黑色。尖头夫妇的心仿佛也随着这些香蕉慢慢地变质了。尖头跑断了腿,香蕉卖出了一小部分,其余的变成了软绵绵、黑乎乎的东西。
香蕉的季节过去了,夫妇在那片香蕉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年来,这园子几乎成了他们真正的家。尖头抱着脑袋在黑暗里蹲了整整一夜,最后咬了咬牙对素花说,再干一年试试吧,这香蕉园刚刚有个样子,总不能就这么毁了吧。今年是没经验,也许明年人家都不种香蕉了,会有所好转。其实,除了香蕉园,尖头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素花陪着他在黑暗里坐着,尖头说什么就什么,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夫妇俩对着亲戚们的冷脸,硬着头皮,咬着牙关又在香蕉里待弄了一年。第二年,情形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外地有人研究出新的香蕉品种,质量更好,产量更高,价格更便宜的,尖头家靠汗水浇出来的香蕉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两年,尖头那两间土屋充满了腐烂的香蕉的味道,他们家的几个孩子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吃香蕉吃坏了肚子了,以至一听到香蕉就禁不住地打哆嗦。亲戚一见到他们提着香蕉上门,就无奈地说,钱的事就再让你们缓缓,不过把香蕉提回去吧。
香蕉是不能再种下去了,他们夫妇差点得了香蕉恐惧症。那干什么呢,日子总得过下去,还想慢慢把日子过好。素花的目光有些呆了,那位算命先生的话再一次清清晰晰地回荡在耳边:尖头这人头尖鼻簿下巴细,没有福气。你们两个八字也不好,别心高眼高的想干成什么事,老老实实抓扒点什么,能混过日子就不错了。面对着尖头夫妇,那先生说得那样不客气,也许他认定了两人不可能有出头之日,看不上眼了?
那一次算命回来后,素花就时时锁着眉。尖头气吼吼地说偏要干出个样儿来,不信就是天注定的。他的勇气让素花的心稍稍开了些,是啊,多流些汗还不行吗?然而,这几年来的状况好像处处印证着那算命先生的话。素花不止一次想起了这些话,但没敢说出来。这次,她怯怯地望着尖头,说可能咱们命里真的干不成什么事,那先生说了……
好了好了,尖头烦躁地挥了挥手,红着眼睛说如果什么都不干就能成了吗,我偏不信这个邪,咱们再合计合计做什么妥当一些。其实从算命那天回来他就不服气,然而这几年真邪门了,似乎日子就奔着那算命说的走去。
混沌了些日子,尖头在香蕉粘腻腻的味道中想起父亲曾经养鱼,自己小时候跟前跟后的,一来二去也摸清了一些门道。对,就养鱼,尖头心里打了个激灵,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几年村里也有几个养鱼的,虽没有奇迹般地发了迹,却一直经营得很不错。鱼的市场行情也稳定,再说鱼可不像香蕉一卖不出去就烂。鱼要一时不能出手,还可以让它们在塘里长着,不过这倒不必担心,他小时候对这方面熟悉得很。鱼塘就是怕发大水,不过现在村前的小河里的沙早被捞走了,小河深极了,堤坝又牢固,想发大水可没那么容量。
尖头一说,素花心里也是一激灵,对呀,怎么就没想到这,自己对养鱼也不陌生的啊。可能是养鱼苦,又没什么奇迹发生,自己又太贪心了,就想不到这上头来吧。
夫妇再一次想到一块儿去了,难得他们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在互相抱怨上面。但是接着问题又来了,总不能空着双手去养鱼吧。亲戚是万万不能再去麻烦的了,几次老债都还没还上,脸皮再厚的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素花看着尖头日渐深陷下去的眼窝,说我去城里找弟弟吧。不是找弟弟借钱,已经借了几次了,是征求他的意见,没准能想出什么主意,他一向聪明,从小就是素花的骄傲。尖头冷漠地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说实话,他并抱什么希望,除了借钱还能有什么主意呢。
令尖头想不到的是,两天后素花满面红光地回来了,后面跟着西装革履提了大包小包的小舅。小舅每次来都得给几个孩子带大堆好吃的,他心疼穷困的姐姐,也帮过很大的忙了,无奈姐姐家总不见什么起色。这回,听说了姐夫养鱼的计划,第一次对姐夫表示赞成。小时候家里也养过鱼,有种亲切感,姐夫对这个更是在行,比较容量上手。更有利的是,他在城里认识不少酒店饭馆的老板,帮姐夫卖点鱼还是不成问题的。
小舅刚踏入家门,几个孩子刚抢过那几袋东西,尖头就迫不及待地用目光询问着他。小舅放下在正在喝着的茶杯,说承包鱼塘就得做得大一点,资金可就不是小数目。不过,可以贷款。
贷款?尖头夫妇对望了一眼,对啊,一时也没想到这点上去。贷款这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尖头也不是没听说过,但想到那对他来说高得吓人的利息,念头就没了,没有胆量的人是不敢轻易尝试的。不过,话说回来,邻村现在就有不少富户本是穷困人家,靠着贷款干成一点什么事,把状况全改变了。
贷吧,几个人反复合计后拍板了。虽然鱼塘不可能暴利,但稳当。夫妇俩再苦一点,多包几个塘子,反正小舅在外面有销鱼的门路,这样几年下来,还上了贷款,以后收入的就可以慢慢还债,可以慢慢改变紧巴巴的日子了。这样想着,尖头夫妇又觉得信心百倍起来。此时,那算命先生的话在素花心上留下的阴影似乎也消散了。
贷款没费什么大周折,他们终于也碰上了一点好运气。那些年,贷款几乎成了每个想白手起家的人的必经之路,贷款也很容易,不像现在要抵押,要保人,要一大堆的手续。
贷了十万元,承包了一大片水塘,买了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鱼苗,尖头夫妇俩又一次发挥他们那种累死没话说的牛劲。因为尖头原先的经验加上虚心请教,因为夫妇俩无法估量的汗水,因为小舅的帮忙,第一年下来,鱼塘收入很是不错,还清了一部分老债。至于贷款,夫妇想再等两年一定能还上,按这样的势头下去,那时不但能还清贷款,亲戚们所有的老债也能还上了,那时他们一家就挺着胸膛走路。
第二年,眼看着鱼儿就可以上市了,小舅找尖头来了。说是城里的老板们觉得尖头家的鱼价钱不高味道又鲜,正催着快些把鱼送过去呢。尖头和素花满脸堆笑地点着头:“一定一定,就要送过去啦。”他拉把小舅拉到那一大片鱼塘下,让他看他们的成就。
那一大片鱼塘在山脚下,一面靠着小山。虽然这几年建房的人多了,山上的大树被锯得光秃秃的,但鱼塘边却青草萋萋,平平的塘面像镜子似的映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闪光的弧线。夫妇俩看着这一切就看到了盈盈溢溢的希望。小舅也为姐姐他们高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尖头说:“这么大一片鱼塘,这么好一批鱼,投个保险吧。”
尖头没听过什么保险。听完小舅耐心的解说后,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算什么事呀,没听说过,就算真发生什么事了,那叫什么保险公司的一赖账就全完了。要是没事——能出什么事呢——那钱不就白白花了?再说,每个月要交的钱够一家子过很久了,现在哪交得起,要有一分钱,恨不得都投到塘里去。这可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家庭,有闲钱弄着玩。小舅再说什么,他就不听了,只管把话头扯到别处去。
小舅走后,就一直下雨,不过雨并不大。就算大尖头也不担心,因为自家的鱼塘在山脚,那儿地势很高,自己的塘又挖得深,这几天也在慢慢放去一些水。别人家的鱼塘地势低一些的就在担忧了,尖头暗暗庆幸自己的小心。不过,总是下雨倒为捉鱼带来了一些不便。不便归不便,尖头和素花还是高兴,城里的老板不停地通过小舅来订鱼。再过两天,天一晴起来,就是他们大丰收的日子了。这期间,小舅又几次动员尖头买保险,尖头当然立场坚定,不为所动。
这天清晨,尖头一家正在说说笑笑地吃着早饭。隔壁家一大早就出田的刘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指着尖头说:“鱼……鱼塘……”尖头没听完,啪地放下碗跑了出去。紧跟着是素花跌跌撞撞地尾随而去。
眼前的情景让尖头一阵阵发昏发黑。半边小山滑落下去,泥沙全落进了那一大片池塘,把塘掩了大半,塘里的水漫了出来,大群的鱼儿跟着快快活活地游了出去。鱼塘变成堆着泥沙的死水。是的,这不是发洪水,他们家的鱼不是发大水跑去的。尖头想不明白啊,别人家的鱼塘地势低但没事,因为没有发大水,这回是山崩了,别人家的塘不在山脚下,就尖头家的塘在山脚下。尖头把头在泥土上磕出血也想不明白。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山上的大树都被砍去了,这几年山的土质越来越松,最近的雨不大但丝丝渗进了山土里,把山泡成了一个发酵的软馒头,怎能不塌呢?
浑身泥水的尖头和素花是被村里人拖回家去的。大伙从早上劝到中午再劝到晚上,也无法把那两双死呆死呆的眼睛劝活泛起来。渐渐的,大伙儿打起了哈欠,别人也还有个家呢,于是村里人就渐渐散了,让他们再呆一晚上吧,累了也许就睡了。几个邻居端来了饭让几个孩子吃了,让他们好好睡去。孩子们很懂事,不敢吭一声,连哭也不敢,他们在发痴似的父母身边蹲着蹲着就沉沉睡去了。
这时候,尖头和素花第一次抬起头,看了看彼此发红的眼睛,看到了那十万元贷款和越滚越大的利息,看到了笔又一笔的陈年旧债。心里同时想起了那算命先生的话,那话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地回旋着……
第二天,太阳似乎经过了一夜的甜睡,显得清新而明朗,是一个让人精神很好的早晨。尖头家却传出了呼天抢去的哭声。尖头和素花哭出声了吗,村里人边向那土屋走去,边想着,能哭就好了。但随即又疑惑起来,因为那哭声是孩子的声音。等他们踏进那也被雨水泡得有些稀软的土屋,顿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了。
尖头和素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下歪倒着农药瓶子,几个孩子正惊恐地围着那张床,不住地摇着父母。大伙呼地奔回去抢救。但他们只摸了一下床上那两个人的身体就惊惶失措地把手抽回来。没用了,早没气了,连身体也凉冰冰硬邦邦的,一定是昨晚半夜就没气的了。活了这大把岁数,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大伙无奈地叹着气,一时竟不知该干些什么。
傍晚,尖头的小舅来了,他听说姐夫家的鱼塘出事了,——其它的还没有人敢告诉他,怕他在路上想太多——就急急地赶来了。他有事让姐夫和姐姐惊喜。不用多久,保险公司的人就会过来核实他们的损失,按价赔偿。前段时间,他偷偷帮姐夫的鱼塘买了保险,没想到真买对了,这回姐夫和姐姐该好好感谢保险公司了。
可当他赶到姐姐家时,人们无声地把两具僵硬的尸体指指给他看,他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喃喃着:真傻,真傻,你们还有保险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