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说到他的下一宗买卖。所有的环节都铺排得完美无缺。谁谁需要送钱,谁谁却只需要两张日本相扑的门票,谁谁需要引见一下犹太医院的董事长,等等。他的周密和认真简直可怕。每天每时,他从来没有随心所欲做任何事,事事都达到他的预期目标。
而我,做十件事至少八件是因为“我开心”!不做,是因为“我不开心”!
听彼得头头是道地说着,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杰克布来。他和我狠狠地嘲笑过中国人和犹太人的共同点,其中一点就是目的性。这两族人因为受够了灾难,因此都非常现实,每做一件事都要得到一个结果,有结果的事还来不及做,何况没结果的事。
我突然笑起来。彼得的囤粮计划做得多完美呀,他那双曾经不谙世故的眼睛多么咄咄逼人啊,我还为着杰克布相片上和彼得形象的差异担心什么呢?
彼得问我笑什么,我不说话。他又催问一句,我叫他现在别问,留着,等我们上了去美国的远洋轮,再提醒我回答我现在笑什么。
你好漂亮啊,彼得说。他这方面教养太好,过头的话和太有想象力的词汇都属于非上流。不自觉地,我又想到杰克布,那是个绝不掩饰欲望的家伙。
谢谢了,我说。我还能怎么说?我一心只想打扮漂亮,讨他欢心,讨出他一句不同凡响的夸奖,可他在我们见面一小时后才看到我似的。
从1942年早春到初夏,我的记忆比较混乱。无非是打打零工,在杰克布和彼得之间两头跑跑,谈恋爱或随意调情。我只记得这么一个晚上,好像是6月初,典型的梅雨季。我教了两堂钢琴课回到家,在门厅里脱套鞋。杰克布不在家,因为他的套鞋不见了。这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在美国和日本交战后毫不低调行动,照样出入公开场合。他的德语和德国口音很重的英语帮了他大忙,路上偶然遇到日本人盘查,都不把他当作持敌国护照的侨民拘到郊外的敌国侨民集中营,而把他当成无国籍的犹太难民放过了。
老旧的房子在雨季有一股朽木气味。我听见凯瑟琳在问顾妈,父亲收藏的那个白玉度母哪里去了。十多年前我父亲刚回中国时,看什么什么是宝,那时钱经花,家里收藏了不少艺术品和佛器。
我把脚伸进毫不干爽的拖鞋,一面朝凯瑟琳叫喊:别找了,卖脱了!
凯瑟琳说:啥人卖脱了?
我说:还有啥人?我!
她问:啥辰光卖脱的?
我回答:老早卖脱了!
我走进客厅,打开电灯,小继母马上又关了它。她特别要面子,电灯也只开给客人看看,没有客人她可以昏暗到晚上七点。父亲的积蓄早已见底,内地挣的薪水还不够他自己吃饭。凯瑟琳继续在上海做寓婆,不出去正经找份事做,只能和我一样下作,偷卖父亲的收藏品。
她迎头瞪着我,问我为什么把好好的白玉佛器卖了。我说这很简单呀,我不卖她会卖呀。
她说:侬勿要觉着有个外国人住在这里为侬撑腰!
我渴得要死,自顾向厨房走,走过贴在门框上听壁脚的顾妈也当看不见。然后我端起冷开水瓶,往玻璃杯里倒水,动作过猛,水溅出一大朵花,落在六棱形黑白瓷砖上。凯瑟琳跟到厨房门口,我正把杯子举在嘴上牛饮,杯口扣住鼻子,厚实的绿玻璃杯底正好是个单筒望远镜,凯瑟琳在取景框里又远又变形。她真无知啊,犹太人跟其他高鼻子凹眼睛的西方人在她那儿完全没区别,统统是外国人。顾妈精神十足地出去了,这年头吃不起好吃的,我和凯瑟琳闹一闹,还是能给老太太提提胃口,解解馋。
凯瑟琳还在一口一个外国人,我把嘴和脸从杯子后面露出来,说要是她觉得外国人好撑腰,我可以把这位外国人让给她。
凯瑟琳和杰克布虽然话讲不通,却不少打情骂俏。我这句话捅了她的马蜂窝,骂我“勿要面孔”,“多少勿作兴讲这种闲话”!
门响了一声,顾妈存心吊起嗓门:哦哟,艾先生回来啦!淋着雨吧?
凯瑟琳不作声了,做个小动作叫我也别作声,别给中国人和家里人丢脸。她在所有外国人面前都有点自卑,这一点让她完全属于她那个上海中下等市井阶层。
电灯马上全打开了,冰镇的杨梅、枇杷也端了上来。每天早上送冰的车到门口,凯瑟琳都会痛苦一刹那,想到是否就此停掉这项奢侈开销,但犹豫之后,还是为艾先生忍了痛把冰钱付出去,因为杰克布喜欢什么都冰镇过。家里的开销来自艾先生,所以凯瑟琳的殷勤是有来由的。只有我心里好笑:这位阔气而豪气的艾先生从他父母那里借了钱,又从哥哥那里借钱。他的电报一份比一份长,谎称要做的生意一笔比一笔宏大。杰克布总是通过我把钱交给凯瑟琳,支付煤气、水电、伙食,渐渐地,他这个身份模糊的客人在这幢房子里住成了主人。除了我之外,房子里的其他成员全对他赔小心,摆客套。反客为主的变化,除了杰克布自己,我们全看清了。
杰克布用英文小声跟我说了句话,告诉我,我不在家的时候,来过一个客人,他是跟这客人出的门。我问是什么样的客人,他说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这位客人从门缝塞进一张字条,写了句英文:Hi,May,please come to the tea-stall around the street corner.(玫,请到街角的茶摊来。)当时家里没人,杰克布拿着字条便替我接头去了。
杰克布把字条刚展开,我就认出了温世海的字迹。世海写一手老掉牙的花体字,原先塞在我伞套里的油印传单,不少题目就用这种字体写出。
我看着字条的眼睛半天不会眨。什么鬼年头?天天有人死,偶尔也有人复活。
我转身便去抓电话。杰克布上来便捉牢我的手腕,一面说:千万不能告诉他家里。
我问杰克布,世海是否说了找我的事由。
杰克布替我拿了把伞,说要和我一道出去走走。
不久我们已经走在了房子外面的街道上。林荫道形成了大致的拱顶,雨又小又密,打上去的声音像无数条蚕虫在啃噬桑叶。这一带洋房集聚,即便打仗没一块好地方了,这里还是如故。仅仅截下这一小段上海,似乎宁静宜人,还淡淡地有一层寂寞。
杰克布说詹姆斯·温是个很有趣的男孩子,开始神秘多疑,但很快就忘了杰克布和他不过萍水相逢,热烈地讲起抗日活动来。他告诉杰克布,只要一出上海,到处都有抗日武装,一支叫新四军的队伍,上万人马,只要有好武器,部署得巧妙些,他们可以一夜间端下日军驻上海司令部,然后眨眼间消失。
等杰克布跟世海去了一趟浦东,詹姆斯已经称新四军为“我们的人”了。
我问杰克布,世海带他去浦东做什么。
他说:詹姆斯·温在那里的一家工厂做工。
我说:可我还是看不出来,他带你去那里的必要性。
他说:那家厂里缺一个会讲英文的总管,薪水很好。我去看了看,这家厂加工机件,把它们伪装成美国进口的,利润不错。他们什么都干,大杂牌,有个车间加工钢管,我怀疑是土炮管。
我说:给谁加工炮管?
杰克布咧嘴一笑说:这正是我感兴趣的地方。
我说:我还没问完我的问题呢——温世海起死回生,专门来找我是为什么?
杰克布说:那你得让他回答你。走,去跳舞!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很开心!我来到中国这么多天,第一次有个好心情。为什么你知道吗?因为我看见了侵略军立不了足。哪儿这么容易?抗日分子就在他鼻子下开兵工厂!詹姆斯的同伙偷运出去的钢,都给新四军造武器了!那个满嘴大牙东倒西歪的日本赤佬(注意:杰克布的不雅词汇添了上海特色),动手就给人耳光,挨打的中国人撅撅屁股行个礼,转过身就造炮管去了!
他一只手挽在我腰上,我不自觉随着他的步子出左脚出右脚。他的邀请向来不客气,并武断地代受邀请一方接受邀请。我们坐黄包车往外滩走的路上,他居然玩起水手们常玩的把戏来,让两辆车并驾齐驱,他好拉住我的手。几个月前,他宁肯车夫们把西北风当晚餐,也不肯让他们变成马来拉车。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他起哄,唱起淘金人留在旧金山的老旧歌曲来。年轻就这点好,只要有个人陪你哄你热闹,你就忘情。杰克布把他皱巴巴的手绢拿出来,结起四个角,做成一顶犹太小帽戴在头上,这点儿把戏也挺有玩头,让我们乐半天。
他的样子像口袋里有掏不完的钱,先点了两杯香槟,又点了两杯白葡萄酒,我渐渐开始担心再点下去他和我会付不出账进巡捕房。上海夜总会在晚上八点还有些冷清,跳舞的人还有点羞羞答答,杰克布把我旋转在露台上,江面上来了一阵小风,酒意经风一吹,十分爽人。
十点钟敲响,露台上的舞伴多起来。杰克布又点了冰激凌和咖啡,对他这样耍阔,我紧张极了,好几回想借口去漱洗室扑粉补口红悄悄逃掉。
在盥洗室的镜子里,看见两个非常华贵的女人,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右边。俩人都旁若无人地盯着自己,把扑了粉的胸脯向外多展示一些,再多展示一些。这类不是小姐也不是夫人的华贵女子很多,上海是个让各种族人做不名誉事情的好地方。我在她们眼中也是这么一个女子,往嘴唇上涂鲜红唇膏,涂了厚厚一层,肥腻得要汪出油来。
老远就看见杰克布在和一个穿小礼服的男人说话。对于杰克布,你看不出他和他的谈手是刚认识还是旧相识,他上来就是很开怀的样子,十分钟之后就开始讲他自己的坏话:我这人肤浅,只能看看赛马……
我对中国历史的知识等于零……
用不了半小时,他就可以拿出自己的一个秘密去交换对方的秘密,对方若不跟他交换秘密,和他的亲密程度也会激增。比如他说:老实说我来上海是风月上的原因。对方先是让他的口无遮拦吓一跳,接着便拍肩打背,笑声也是那种单身汉狐朋狗友间的笑声了。
所以我看他和那人哈哈大笑,就知道杰克布要么刚说了自己的坏话,要么刚说了和我有关的什么话。他俩笑着向我转过脸来,杰克布把一杯酒递给我,气度不凡地向那位新友人和我举了举还不知将由谁来付账的“约翰走路”。
这个新朋友也是犹太难民,四十岁上下,只介绍几句,就发现他在挣谁的钱。菲利普不久前开的那个燃气公司头头,正是这位罗恩伯格先生。罗恩伯格是个天才发明家,被赶出德国之前,被迫丢弃了二百多项发明专利,杰克布兴冲冲地向我介绍。假如他弄的燃气发明成功的话,上海就不会坐落在垃圾山谷里了。
我一再证实一个挺乏味的事实,上海的所谓上流圈子就那么几个人,很快就让你看不见新面孔。盥洗室里珠光宝气的女人们跟罗恩伯格也是熟人,跳舞时翩翩地送一个媚笑过来,或一个飞眼过去。
喜欢她的项链吗?杰克布突然凑到我的耳边说道。别抵赖,你一定喜欢!我会打听出她是从哪家珠宝店买的。
我笑起来。这时我没办法,知道自己酒后会厌恶自己,却还是会趁酒兴做些夸张的表白。我说好啊,我等着他去为我买,然后就一头栽到他怀里。又一轮伦巴开始了。
我们玩到天蒙蒙亮,有钱来堕落一回真不错。杰克布和我在一夜间都长了不少酒量,酒做燃料我们都不觉得累,累也是一种舒服的累。我不停地跳舞,杰克布在舞池边略略歪着头看我跳,他为自己有能力纵容我而自得,而感慨。
他跟罗恩伯格谈了许多许多,一定是相互交了底:家庭,如何逃出德国,如何在国外生活。本来就不爱掩蔽自己的杰克布,异国遇到同类,都是寄居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是环球性的。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杰克布林林总总掏出的钱居然凑了个很大的数目,付了我们的账,他的律师和医生哥哥请了我们所有人喝酒跳舞。
走到刚刚休闲下来的马路上,他捏捏我的胳膊,叫我别担心,说他有一份薪水很好的工作了。我说好极了,但愿从此不必去电报大楼了。他不理会我的打趣。我们在上海清道夫哈欠连天的清扫中都有着醉汉的好脾气——什么都好说,吹牛或说谎,揭穿或附和,彼此都包庇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