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占据着一个绝佳的位置——小区的东西主干道和南北主干道在这里交汇,它就处在这个经纬的交错点上。这使它有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优势。
往南是小区的大门,门口始终守着并不怎么威严的保安,大部分时间,值班的保安只是懒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地扫视进出大门的人们,偶尔,有小车出去时,保安才会“噌”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随手抄起垫屁股的一个小本本,招手示意司机停车,然后,扯下一张小纸换回一张5元的人民币。
往北是小区的深处。平坦曲折的主干道又分离出条条小径,如交叉神经般伸及到蜗居在那儿的家家户户。最北端是一条河,河边垂柳依依,栏杆齐整,明白地告知行人此路不通,想出小区只有往南。
往东,不足百米也是一条河,河边有一条观景的小道,还有一个树木葳蕤的小花园。花园里安置着石桌、石椅和各种健身器材。每天早晨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不少老人边健身边聊家常聊时事聊八卦,然后,又各自满足地该干吗干吗去了。
往西,走过去三栋楼有一道大铁门,出了铁门就是城市西部的一条南北主干道。整天车来人往,甚嚣尘上,张扬着城市与生俱来的繁华和喧闹。糟糕的是,那个可以进出汽车的大铁门永远都是上锁的,只有旁边窄窄的那道小门白天是开着的,到了晚上8点,它也无情地关闭了。
路灯无论春夏秋冬酷暑严寒,始终垂首挺立,保持着一种谦恭的姿态,默默地守望在那里。白天,那是阳光的世界,对路灯来说这正是它养精蓄锐、休养生息的时候。夜晚就像是一位守时的长者,总是如约而至。这时,闭目养神了一天的路灯就张开了它的眼,它要履行从它一诞生起就对阳光许下的承诺。尽管它的光辉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它坚信,诚实、守信是立身之源,发光、发热是立身之本。
每晚,很准时,从斜对面二楼的窗户里会传来“都西拉梭,拉梭法米……”一段很悦耳的音乐。路灯明白,那是《新闻联播》的前奏。路灯的目光刚好够着这家的窗台。这屋不大,也就50平方米的两居室。里头本来有三个主人,后来小主人上了外地的大学,现在就剩两人了。室内本就简易的装潢经历岁月的打磨已露出斑斑驳驳的沧桑,陈设和家具俨然一个被时代所遗弃的老人,屋内唯一还有点时代气息的是,贴在女儿床头的那张台湾明星“仔仔”的画片。和城里所有既不富足也不拮据的家庭一样,屋子简陋但是齐整,摆设陈旧但一尘不染。
每天,当《新闻联播》的序曲奏响时,桌上已经放上了冒着热气的三菜一汤,两双筷子,一碗满满的饭,一杯温温的酒。他和她总是这样相对就餐。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但是解渴。
吃饭时,总是她先打开话匣子。单位里谁添了新衣买了新鞋,谁由老公带着泡了桑拿、洗了足浴,谁正筹划买房子、买车子,搞家庭建设……他倾听着,脸上微微挂着笑。待她说完了,他慢条斯理地啜上一口酒:“买房买车我们放到‘十二五’‘十三五’再规划,至于添点衣鞋,享受点现代化的消费,这个我们立马就可以行动。”她撅撅嘴,嗔笑道:“我不就是说说嘛,认什么真啊。对现在这个家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温情。
灯光下,她的发间已有银丝峥嵘。他说:“星期天你也该去装潢装潢,烫个发做个面膜。青春无法唤回,善待自己也是应该。”她笑笑说:“都老太婆了还花那钱干吗?倒是你,我想着让你吃点什么进进补。”
电视机里不知道是哪个歌手在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日子就这样在絮絮叨叨中一天天滑过,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平淡,又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踏实。
“砰——”车门的撞击声把路灯的视线从那温馨的一幕中拉回来。只见一个女子莲步轻移往东去。东边的这三幢楼在这个小区里可谓是鹤立鸡群,临河风景优美,面积也大。她款款走上三楼,打开那道厚重的防盗门,才念五年级的女儿蜷缩在沙发上,手握遥控器正对着51英寸的大彩电左摁右按。“你爸呢?”“不知道。”“肯定又上哪打麻将去了。”她换上拖鞋,穿过宽敞的客厅走进厨房。
厨房很豪华,一溜量身定制的不锈钢橱柜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依次放着的微波炉、电饭煲、消毒柜、洗碗机、燃气灶全是名牌。与豪华不协调的是,厨房显得凌乱甚至有点凄清。早上她买来的菜,在西班牙地砖上横七竖八放着,两只不算小的大闸蟹已经快挣脱羁绊将欲横行,一条大鲳鱼在塑料袋里犹抱琵琶半遮面,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腥气。水槽里仰卧着两只没清洗过的碗,一双各奔东西的筷子,外加零零星星的饭粒。她愤愤地回到客厅,一屁股埋进厚软的真皮沙发里。
当初,为了洗尽双腿上的泥,她嫁给了还是国企职工的他。过程很简单,媒人说合,父母参谋,自己定夺。婚后没几年,短知识没文凭的他就率先下岗失业,幸亏在农村长大的她吃苦耐劳,动员他凑了两千元钱,在一个市场里租了个摊位卖起了服装。起早贪黑,跋涉进货,笑脸迎客,生意渐渐有了起色。现在她已经拥有两家不算小的服装店,雇员也从个位上升到了十数位。他呢,开始还来店铺转转;后来,不来了,就在家做做饭;再后来,打麻将成了他的主业。
盼盼防盗门又打开了,他闪了进来,径直往厨房而去。“怎么不做饭?”“你整天在家为什么不做?”“不就是玩玩小麻将,有什么可咋唬的。”“整天吃我的用我的,还什么都不干!”“我吃你的?没我那两千元,你能有今天?我不娶你,你还在那山脚边待着呢。”他从厨房里冲出来。“那我们离,看你怎么过!”“离就离,起码这个家有我的一半。”他不屑地点燃一支烟,斜睨着她。
“一半,一半,我给你一半。”她发了疯似的抓起茶几上那个水晶烟灰缸砸下去,“嘭”!10毫米厚的玻璃粉身碎骨,玻璃渣划破了她白皙纤嫩的手。渗着斑斑血丝的手又抓起一只手机,手机在空中旋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飞向51英寸的大彩点,“砰”!立体环绕声戛然而止。“妈……”女儿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木然地呆立着……
窗外,传来了杨坤沙哑而又悲怆的歌声:“无所谓,谁会爱上谁,无所谓,谁让谁憔悴……”
夜缓缓地走进深处,在橘黄色灯光下匆匆而过的行人渐渐稀少。路灯温柔的光辉多情地亲吻着冰冷的水泥路面。一对情侣相牵着进入了路灯的视线。他们步履滞重沉缓,神色忧郁。
路灯的光辉里储存有他们的身影。最初,他们是拘谨的,有节制的,到了路灯下,相视一笑,而后握手道别,姑娘往小区深处匆匆而去,小伙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走出小区大门。没多久,他们就相依、相牵、相拥着舒缓轻捷地走进暖暖的路灯光晕中。姑娘柔软的身躯靠在路灯杆上,微微扬首,深情脉脉地注视着小伙。路灯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小伙猛然圈臂紧紧拥住姑娘,用性感的嘴唇堵住了同样性感的嘴唇,双手缓缓地从背部到臀部到胸部游滑。路灯能感受到姑娘微微颤栗的身躯,聆听到姑娘愉悦的呻吟。爱总是那样的柔情,如此的甜蜜,疯狂到忘情。路灯每每看到这样的一幕,总会默默地祝福他们。
可是今天,他们的激情、他们的忘情,荡然无存。他们站在路灯下,相视无语。爱情之花盛放后就要结果,而果实是需要一个处所来存放的。现在,这个存放果实的处所成了他们难以逾越的一道障碍。房价像吃了兴奋剂一般疯长,而微薄的工资除了吃喝,每月连0.1平方米都买不起。双方的父母下岗、退休,也都蜗居在50平方米的小居室里。昨天,姑娘的父母把这个最现实也最紧迫的问题摊给了小伙。结论是逾越不了这道障碍,就得劳燕分飞。爱情是最浪漫的,爱情又是最现实的。不错,“夫妻恩爱,讨饭应该”可就算讨饭也得有个落脚点,即便麻雀也总有个栖居的树枝。古时,王宝钏、董永和七仙女好歹也有个破庙、寒窑避风雨,现时在繁华的都市里,这样的处所也无处可寻了。小伙无言,姑娘无言,路灯也无言。
夜,很沉重。路灯光下,姑娘和小伙各分南北。路灯唯有用延伸的光辉抚摩他们的背影。小区累了,一个个亮着灯的窗口都暗了,唯有路灯一如既往精神抖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
又有两个人进入了路灯的视线。她们的姿态很特别,一个踉踉跄跄,一个紧紧搀扶。她们都留着一头长发,虽然还是乍暖还寒时分,她们的穿着却明显早了一季,上面单薄,下面短打,高跟鞋击打坚硬的水泥路面“的笃”作响。路灯知道,她们是夜行客。每天,路灯刚睁开眼不久,她们就结伴姗姗出小区大门而去,当小区进入沉睡状态了,她们才拖着略显疲乏的步履走进小区北端的深处。
行到路灯下,那个搀扶的有点力不从心了,那踉跄的一把抱住路灯,一股酸臭的液体从口中喷涌而出,涎水粘连在嘴角。另一个拿出纸巾边给她擦边埋怨她:“叫你少喝点也不听。”“那个臭男人,谁怕谁啊。明天要来,还跟他喝。”她扶着她没有言语。良久,她开口了:“我妈来电话了,问我在外打工还好吗?弟弟上高中又要交费了。”“你有吗?如果不够,我先给你凑着。”她似乎有点清醒了。灯光下,她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她。两张原本应该鲜润青春的脸,由于黑眼圈和过度脂粉涂抹的缘故,隐隐已露憔悴。
已是凌晨时分,小区彻底安睡了,世界静谧安详,只有路灯还挺立在那儿,还在用固执的眼光审视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