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一个闰年——闰三月——我老早就晓得在阳历二月尽头,要大冷几天;年纪大了一点,怕寒怕暑,比年青时厉害得多了,所以当旧历的年底,就在打算上什么地方去过一个冬尾和春头。
从前在一篇关于住所的话里,也曾提起过住家的适地。我以为北平住家,是最好也没有的地方,其次便想到了国民政府没有定鼎以前的南京,与偏处海滨,同时得享受海洋、大陆两种和谐气候的福州。自从这一篇不关大体,猥杂无聊的浅短文字,在《文学》的散文栏里发表以来,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接连着就来了两个反响,致使我直到现在也还不能够逃出它们的圈子。
反响的第一个,是一位有志者的愿意借给我以造屋的金钱;结果,于杭州住房之旁,一间避风雨的茅庐,就在去年年底,修盖起来了;到了现在,还是油漆未干,画龙之后,终于未曾点睛。反响的第二个,是这一回应了朋友之招,于阴历正月的初头,匆匆出走,附船南下的这一次的七闽之行。
上车的头一天晚上,杭州还是北风雨雪,寒冷得像在河北的旧都里一样。并且因为要决定出行与否的缘故,和内人还起了一场无谓的争执;闹闹吵吵,一直坐到了天亮,等太阳出来了的时候为止。上小面馆去吃了一碗鳝鱼面后,头脑虽说清醒了一点,但将头深缩着在大氅的领里,看看天色,终于还不想马上就去上飘泊的长途。因此捱迟了一刻,又捱迟了一点,终于捱到了八点三十几分,离杭宁特快通车开车前只有二十分钟的时候。霞拚命的催我,早就把一包被包,和一只手提箱送上等在门口的黄包车去了,我临时还忘记了一串锁钥。
在阳光眩目的城站月台上立定,侧目西看看凤凰山上的朝霞,一阵西风,忽而又吹上我的头发,于是就想起了那顶新买的黑呢软帽还没有带来。霞着了急,马上去打电话;我倒还是随随便便的,今天趁这晴和的天气,再上孤山灵峰去走它一天,也不很好么?只教有钱,路总不会得卖完,到得明天,车总也自然会再开的。但是不多一忽,车子也从南星桥开来了,同时帽子也由佣人赶送到了站上;这么一来,迟疑的口实,都已经没有,不得已只好慢沌沌走上了车座。到上海是下午一点半的样子,在靖安轮船的舱里把身体横放倒的时候,看见太阳已经有点西斜,大约总在未末申初的几刻钟里了吧?不多一忽,船就开行了。
吴淞的进口出口,以及南行的海上风光,在这二十多年里,是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次数的,所以也懒得上甲板上去吃西北风。和同舱的那位张涤如先生,一通问了姓名籍贯,知道彼此还是杭州许多亲戚朋友的mutual friend,所以我们喝着酒,谈着闲天,计算着船进马尾港口,横靠南台的时日与钟点,倒也忘记了离乡背井的悲哀。只是静默下来,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隐痛难熬,先还浑浑然不晓得究竟是为了什么?随后方想起了昨天晚上和霞的一场争吵,与今天开车时她那张立在铁栅外的苍白的脸,就是这一点心痛的病源。
“有办法,有办法,让我来打一个无线电回去安慰她吧!”
可是叫了船舱侍役来一问,却又说,船上原也有无线电机的设备,但是船客是不可以借此打电报的;因此我这一点心痛,终于苦受了两天两夜,直等船到了福州,在南台青年会住下,一个电报送出之后,方才稍稍淡薄了下去。
船进马尾港之先的一段渔村小岛的清景,以及大小五虎山、金刚腿、南北龟、瞿心庙、缺嘴将军等名胜故垒的眺望,想是到过福州的人,都看见过,听到过的事迹,我一时辨也辨不清,此地只能暂且不表,——记得在八九年前初到福州的时候,也曾经稍稍写过一点了——;只有一点,见了青山绿水的南国的海港,以及海港外山上孤立着的灯塔与洋楼,我心里倒想起了波兰显克微支的那一篇写守灯塔者的小说,与那威伊孛生的那出有名戏本《海洋夫人》里的人物与剧情。同时并且也想起了少年时候,一样的在这一种海港里进出时的心境,血潮一涨,老态也因而渐除,居然自己也跑上前跑落后地上甲板去和那些年少的同轮船者夹混了好半天。
三北公司闽行线的轮船靖安的唯一迷人处,是在直驶南台靠岸的六个大字;因为她的船身宽,船底平,乘着潮头,可以开进马尾,倒溯闽江而直上南台的新筑码头边上去靠岸;但是这一次,不晓得是我的运气呢还是晦气,终于受了她的一次骗。上海出口的时候,大家都说后天早晨船可以到马尾,第三天的中午,就可以到南台市上去买醉听歌了,所以船上的人,都非常之快活,仿佛是踏上了靖安的舱板,就等于已经踏上了南台的沙岸似的。并且天气也晴和,晚上还有了元宵节前的大半规上弦的月亮;风平浪静,在过最险恶的温州洋时,也同在长江里行船一样,船身一摇晃也不曾摇晃。可是到了该进马尾港的第三天的早晨,船只同蚂蚁爬地球似的在口外的丛岛中徘徊,似乎对口外的白水青山,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船后面水波不兴,清风徐来,——用这两句古人的妙句来形容那一日船后面的情景,或者有人会感到诗意,但实际则推动机失去了作用,连船后面所必拖的一条水纹也激不起来,不消说当高速度前进时所振动起的那一股对面风,也终于没有——,比到苏东坡在赤壁放舟时的那种舒徐态度,我想只会得超过几分。因而等潮落之后,过了中午,我们才入了马尾,在江中间抛下了锚。幸亏赖张涤如君及几位在建设厅车务处任职的同船者的尽力,我才能于下午三点多点,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涛骇浪里爬上了小火轮,驶到了马尾的江边;否则,我想就是做了水鬼,也将问不到到阎王那里去的路程,因为苦竹钩车舟,那些苦力船家搬运男女在那里讲的,并不是中国话,也不是外国话,却是实实在在的马尾土话的缘故。
福州的情形大不同了;从前是只能从马尾坐小火轮去南台的一段路程,现在竟沿闽江东岸筑起了一条坦坦的汽车大道,大道上还有前面装置着一辆脚踏车,五六年前在上海的法界以及郊外也还看得见的三轮人力车在飞跑;汽车驶过鼓山的西麓,正当协和学院直下的里把路上,更有好几群穿着得极摩登的少年男女,在那里唱歌、散步,手挽着手的享乐浓春;汽车过后,那几位少女并且还擎摇着白雪似的手帕,微露着细磁似的牙齿,在向我招呼,欢笑,像在哀怜我的孤独,慰抚我的衰老似地。
到了南台,样子更不同了;从前的那些坍败的木头房屋,都变成了钢骨水泥的高楼;马路纵横,白牌子黑牌子的汽车也穿梭似的在鸣警笛。那一条驾在闽江江上的长桥,——万寿桥——拆去了环洞,改成了平面,仓前山上住着的中外豪绅,都可以从门口直登汽车,直上城里去了;十年的岁月,在这里总算也留下了成绩,和我自身的十年之前初到这里时的那一种勇气勃勃的壮年期来一比,只觉得福州是打了一针返老还童的强壮针,而我却生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大病,两个面目,完全相背而驰了十年,各不能认识各的固有形容了;到了这里,我才深深地,深深地加倍感到了树犹如此,我老何堪的古人的叹息。
南台本来是从前的福州的商业中枢,因而乐户连云,烟花遍地,晚上是闹得离人不能够安枕的,但现在似乎也受了世界经济衰落的影响,那一批游荡的商人,数目却减少了。大桥的南面是中洲,中洲的南面是仓前山,这两处地方,原系福州附廓的佳丽住宅区,若接亦离,若离也接,等于鼓浪屿之于厦门一样,虽则典丽华贵,依旧是不减当年,但远看过去,似乎红墙上的夕照,也少了一层光辉,这大约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否则,想总是十年来的尘土,飞上了那些山上的洋楼,把它们的鲜艳味暗淡化了的缘故。
在南台的高楼上住下的第一晚,推窗一看,就看见了那一轮将次圆满的元宵前的皓月,流照在碎银子似的闽江细浪的高头。天气暖极,在夜空气里着实感到了一种春意,在这一个南国里的春宵,想该是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时候了。看不多时,果然铜铜盘铜铜盘地来了几班踏高跷、跳龙灯的庆祝元宵者的行列,从大桥上经过,在走向仓前山去;于是每逢佳节思亲的感触,自然也就从这几列灯火的光芒上,传染到了我的心里,又想起闺中的小儿女来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撇下了窗前的美景,灭去了灯,关上了门,睡下去寻还乡的美梦,虽然有没有梦做,原也是说不定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写
(原载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