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每在我们弄堂的近边,遇见一位比我要长五六岁年纪,身材生得不矮不高,眉目异常清秀,鼻梁高直,皮肤雪白的女子。那时候,她似乎已经出嫁到了乡下,重新又回到了城里来住下的样子。当她走过背后,旁人自然要说长道短;有几个轻薄少年,说得更加猥亵,有几个年长一点的总老是吓住他们的嘴,说:“八十岁的老婆婆,也笑不得别人的麻子眼瞎,你们不要小看了她,她还是我们富阳著名的循吏周道台的曾孙女哩!”
这些老成人的规劝,实在有理之至;名宦的后代之所以不振,就因为他们的做官清正,不晓得贪污,至使子子孙孙有能力受教育之故。我们应该感激古人,同情生者,为他们流涕吊悼之不暇,又哪里可以用了轻薄的口吻,轻薄的行为,来妄肆讥侮的呢!
这一个女人,现在大约总还活着,大约总已经穷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对她虽则没有抱什么幻想,但后来听到了她们中间的某一房,和我们还有极远的亲戚关系,总老是忘不了她,更忘不了当时那些旁人所说的短和长。
年纪大了一点,读书读得多了,有一次忽然在贺耦耕编的《皇朝经世文编》里看见了几篇《劝襄阳种桑说》,向作者经历栏去一翻,才知道作者周凯字芸皋,系嘉庆十六年辛未的翰林,浙江富阳县人。
后来更在人家的大厅上看见了些芸皋周凯所写的字,又从老前辈的口里听到了些关于芸皋先生的轶事与遗闻,我对他老先生的崇拜热,才高涨到了百度以上的沸点,而对于他的后裔的这位可怜的少女——当时自然还是少女——更同情到了万分。终于在我去国外读书的前一年,将家里的一只破书箱开了;在这破书箱里,我才第一次看到了有富阳周凯著的一行字题着的《内自讼斋文钞》与《诗抄》,是白莲史纸印的八开大版书。当时读了几遍,总也感不到什么浓厚的兴趣,从此一别,就永远的把“内自讼斋”丢向了脑后;二十余年来东飘西泊,我也没有回到故乡去小住的机会,所以那一位芸皋先生的后裔以及芸皋先生的故事等,都已经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直到这次来了福建,接触到了许多先生的手泽与遗书,在风雨晦暝的高楼旅舍里,方才很热烈地又重燃起了儿时的记忆与对乡前辈的不能自已的追思。
芸皋先生生在乾隆四十四年(公历一七七九年),正是大学士高晋及于敏中公去世的那一年。先生祖籍钱塘(待考,然大致总不错),迁富阳后,历三世而至先生;祖讳丰,考讳濂,祖妣李氏,妣杨氏,都因先生故而受封赠。先生同母兄妹六人,先生居第二。先生幼慧,年十七补博士弟子员,受知于阳湖恽子居大令。时恽正在做富阳知县,因爱先生才,更令请业于武进张皋文先生;在这两位大文学家的领导之下打定的文学根底,想来就是先生后半生的诗文的渊源。十九岁(嘉庆二年)的时候,恽子居调任江山,皋文张惠言编修又因前一年丁艰回里去了,所以先生就改从同邑的高秋水先生读。秋水先生讳傅占,字说岩,本为下高村人,后迁居县城之西门岭,与兄进士公渭占友爱之笃,为全邑人所称颂。先生的得力师友之中,除这三人外,还有阳湖的刘五山氏,光泽的高雨农氏。
这时候,富阳的文风,号称极盛;原因是为了继董文恪公东山之后的董文恭公蔗林在做宰辅;而先生的祖父与文恪公居同里间,且为中表姻亲,所以周董两家,本来就是要好的。十九岁的冬天,先生结婚了;淑人罗氏,是南门头罗家巨观公的长女,年纪比先生要大一岁。
嘉庆五年庚申,先生年二十二岁,乡试荐而不售;越三年,补廪;到了三十岁的嘉庆十三年戊辰,才中了第四十四名的举人,这一年的年底自然要上京去会试了,但是第二年会试的结果仍旧不佳;直到嘉庆十六年辛未,先生三十三岁的时候,方成进士,改授翰林院庶吉士。过了三年,散馆,授编修;翌年,父让溪公殁;嘉庆廿三年戊寅十月,先生的座师兼亲属长辈同里董相国蔗林也去世了。
从四十一岁到四十四岁(道光二年)的中间,先生曾充顺天乡试同考官两次;这一年冬天,才外放做了湖北襄阳府的知府(到任日,是道光三年的二月)。
在襄阳知府任上的三年半,是先生初展大才的发轫时期。劝农桑、设义学、广水利、修道路,以及其他的政绩,举不胜举;先生自述,还说古文的进步得力,也在这个时候;而乡里的遗闻传说,更有一段鞭打王灵官的故事,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听,喜欢说的。
道光六年,先生年四十八岁,募修襄阳府城的工事未竣,就擢补了汉黄德道;翌年四月,奉檄去京山县勘堤,是年的十月,先生生母杨太恭人以八十岁的高龄去世了。
道光十年庚寅,先生年五十二岁,服阕入都,授福建兴泉永道;自这一年的冬天起,一直到道光十七年丁酉七月三十日,先生在台湾道任上去世之日止,六七年间,是先生第二次的发展文武材具的时期;倘若天假之年,使先生再在台湾经营三年两载,或者这一块东海的大岛,日后不致于会被外人夺去也说不定。
先生在福建的政绩,文的方面,兴书院、敷文教;修厦门、金门的志书,与明代监国鲁王的墓道等等,直到现在,将近百五十年,闽南的百姓,还在思慕先生,说像先生那么的英明果断的人,却是从来所不曾有过的监司。在武的方面呢,先生的成绩更是可观了;第一,消弭泉漳一带百姓的械斗习惯,就是一种绝大的治术。道光十三年先生平台湾嘉义匪徒张丙余孽之大乱,十四年又搜捣晋江之莲埭塔窟白崎诸贼窠,且广收通夷贩卖鸦片之奸匪讼棍等而并戮之。道光十六年调署台湾道后,台凤嘉三邑又因旱灾之故而匪徒纷起,先生南征北伐,终于斩枭凌迟二百八十余犯,乱事以平。
先生生长承平盛世,平时只知读书讲学,不习军旅,但一旦逢着了大难,却能指挥自如,远胜过疆场的宿将,这不是天才又是什么?而且先生的天才不但在政治军事上显了神通,还有先生的绘画,也是清朝一代的名笔。我在杭州,曾从同乡夏定域君处看到过先生在厦门时写的武当纪游二十四图的手卷;笔致的灵奇生动,取景着色的轻巧匀谐,若要到古人中去找比较,恐怕只有把唐宋元明四代的名家山水,打成一图,然后再加以一味天风海涛的阅历进去,才可以说说。
关于乡前辈芸皋先生的遗闻轶事,还有许多好记;但因我人在客中,手边没有先生的诗文全集,也没有先生同时代人的记录可以参考,这一次只记这一点大略,错误遗漏之处,当更于第二次来补足订正。
(原载一九三六年五月《越风》半月刊第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