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儿心里有事,不住默默流泪,至寅时雨方渐渐止住,芸儿方朦胧睡去。彼时天刚破晓,天气骤冷,周懿悄悄穿了外衣,见四下空寂无所以趣之,因往外走去。比及院门处,只见回廊亭阁下面有个人影,其身量窈窕,多有女儿之态,周懿不知是谁,想来天寒风紧的,在此必不受用,于是走来和她说话。周懿过去看时,那女孩儿竟是水杏,且已睡着,半个身子着了雨,双手冷冰冰的,周懿忙将她唤醒。
水杏见是周懿,还没说话就已泪眼婆娑。周懿见她如此,真又急又气,忙脱了外衣将她裹住,二人相扶着回去了。周懿已聊知昨夜水杏不自己去送衣服,便是羞于日下尴尬之事,致使畏见芸儿之故。水杏与一个叫做宏渊的书童一起去芸儿处接应周懿,宏渊走后,水杏尚在园内回廊处徘徊,不料周懿一夜没出来,看园子的嬷嬷又锁了院门,水杏只得在廊下坐了一夜。周懿见杏儿睡了,心中烦闷,赶上雨后天寒,山中雾大,很少有人出门,闲闷处,便去见他母亲。玉芙说:“你有个远房妹妹,比你小九个月,她早年丧了母亲,又没兄弟姐妹相伴,为此我原要认她作女儿,只是耽误了。近日梦里见她,总又喊我母亲,想来这是吉兆,也是机缘。我与你父亲商量了,过几日去看她,可巧你太师父正要拜访古人,这几天你赶些功课,到时候一起去,也算你尽了兄长之宜。”周懿点头应下,心中却不甚喜欢,想来她女儿家大都如此多事,目下只一个芸儿已经累人如此,段不知这个外路的妹妹又会怎样。周懿心结闷怨,呆呆地一个人出来,茫然无所之,只得回去。谁知那日水杏着了雨水,便作下病症,一连数日高烧不退,玉芙视她如同亲生,自是忙于使人诊治,李氏见她操心恐有不妥,于是带水杏回了娘家李家庄。玉芙再三叮嘱必以女儿为重,不可贻误了。当日周懿直送她下了山才罢。
又过几日,已是天墉等人出行之时,无奈秋雨难缠,行程一再推了又推。周懿料想水杏早已痊愈,早想去望望她,顺便接她回来,只是碍于功课在身,又有父命督促,诸多不能如愿,因此终日闷在书房,连芸儿处也懒得走到。
不日风止云淡,众人一行配鞍上马,风尘三日乃达。虞广陵旦闻古人来访,乃亲率弟子下山来迎,众人礼见毕,又寒暄起来。当日,虞、周二人帅弟子百众于归云殿拜祭了三清仙宗,周天墉又并弟子来拜屠剑灵位。礼毕,落至湘风馆置宴,为周天墉一行洗尘接风。次日,众客齐至,以会友拜山为名,实则以讨二位高人圣坛快论,为此,周、虞二人开坛讲道三日,以谢天下之友。
周懿亦因其父督察之故不能脱身,整日尽听些大贤大圣之词,大觉无趣,少不得私下与其母诉苦说愁。玉芙道:“我岂不知你的心思?只是此时人多事杂,你私自去了,岂不惹人闲话!”周懿道:“那个妹妹就没来过,谁也没说她,为何单我就要闷在这里听些糊涂言论!”玉芙道:“她是女儿,又是独生,娇生惯养也是常情,你怎么不明白?”周懿不语。玉芙笑道:“我去看过她,你妹妹原也要来看望你,只是她父亲吩咐的功课多,自不敢枉弃于书画,所以不得空来,她托我问你好,说是改日再亲自过来。想她即为人妹尚知父命之重,你为人兄,若不自律,将何以服人!”周懿听了很是惭愧,又极不好意思,于是倚倒在他母亲怀里撒起娇来。又过三日,周玳将周懿唤来,言下诸事已毕,择日便要回去,吩咐令他不可像在家中一般胡来。周懿回见了他母亲,玉芙说:“明日就要回去,今天去见见你妹妹,来之前我给她做了几件衣裳,你带上,也不至太唐突。”玉芙尚未说了,周懿便飞奔去了,一路见人细问方知虞家姑娘住在蕊香苑。周懿进了门,直惊了一跳,那时虽已深秋,只见园中繁华具存,蝴蝶犹在,竟还如初春一般。正在出神,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走了过来,周懿连忙回避不及,只得近前两步深鞠一躬,以妹呼之。那女孩儿先是一呆,随又忍俊不禁,弄得周懿一头雾水,那女孩儿道:“公子认错人了,姑娘不在。”周懿既知主人不在,又认错了人,十分尴尬,于是辞别了就走。那女孩儿忙唤道:“姑娘走的早了,想必就快回来,公子就不等会儿?”周懿只道手下有事未了,不宜长坐,那女孩儿又说:“公子又不常来,请喝杯茶,不然走了,姑娘必要怪罪我疏于待客。”说着,将他请到屋内,以主事之,周懿只管等着。至天黑,仍不见舜煐回来,那个丫头已回去睡了,独周懿一人向灯出神。彼时夜深人静,又不见人来,周懿自觉于此不便,正要回去,不料大雨骤降,一时归路难觅。正在犹豫,那个丫头又来送了一碗参汤,周懿问她姓名、年龄,那女孩儿一一具回了。这个女孩儿名叫秋水,年方十三,恰比舜煐大一岁,因她父亲早年亡故,母亲又去庵里当了姑子,广陵见她可怜就带回山中养育,与舜煐一起念书上学。周懿听了,尊称她一声姐姐。秋水禁不住,掩面弯身而笑,也不细问,抽身走了,回头见雨不停,又恐他闲闷不乐,因将其引致琴房,沏了茶水,随他打发了。周懿因问:“虞姑娘可善抚琴?”秋水道:“姑娘本不愿学琴,只是老爷管得厉害,日里筝琴琵琶,连我也要跟着学呢。我们姑娘心灵手巧,天下的曲子无所不晓,知无不精。”周懿点头细听,暗暗惊叹不已,当下央告相抚一曲,秋水尊之为客,只得从容,因抚一曲《春江花月夜》为他助兴。周懿听得严请迷离,拍手称快,因也抚一曲《平沙落雁》,琴声悠悠,共助长夜一梦。
次日五更,周懿恍惚醒来,只见身置一阁,四下暖香温存。启目视之,窗外风残云淡,薄雾微微,大然晚秋之色。正在出神,只见秋水送了温水来给他擦手洗脸,一时又送来茶点,说去望望姑娘,之后良久未归。周懿因想今日要回家去,不知能否见他妹妹一面,徒恨此事不能作美,空误了他一宿光阴,又不知打落了多少桂花枫叶。当下信笔填了一首《蝶恋花》名曰《秋思》,以筝为韵,且弹且唱:
昨夜西风穿朱户,
桂子飘落,
无心挽留住。
小径暗香已归土,
残荷点点泣霜露。
泪洒空枝秋心度,
手把花锄,
归来桑何处?
瑶琴悠悠日已暮,
此情依依凭谁诉!
当日,周天墉一行备车而归,虞广陵及众弟子置宴践行。周懿辞别秋水,悻然而归。当时有个道童过来,说是众人已去湘风馆,周玳令人四处寻他,因他一夜未归,惹动败急之怒,十分吓人。周懿不及他说完就飞跑去了。到了湘风馆,就被天墉拉住坐在身边,令他向广陵等人敬酒行礼。众人见他言行不俗,尽皆雅然叹之。礼毕,玉芙唤他回来,好一番细问。周懿据实言之,只说去看妹妹了。玉芙道:“胡说!你妹妹等你一夜,才回去,你怎么和她一起!”周懿一听,气得咒天骂地,告辞了他母亲,就来外跑。玉芙道:“去哪里?”周懿道:“去蕊香苑!”玉芙道:“混闹!你父亲使人找你一夜,一会儿再不见你,你怎么交代?”周懿急得一身汗,因说:“今儿见一见,也不枉来一趟。”说着,已出了中门,凭他母亲怎么说,头也不回就去了。谁知刚出院门,众人已宴毕而归,正撞在正面,周懿回避不及,因又见他父亲在场,只好站住。周玳喝一声:“哪里去!”周懿鞠一躬,道:“母亲说天凉风寒,怕太师父吃了冷酒不受用,才命我看看去。”说时,拉住天墉问候了两句。天墉笑了一笑,说道:“难为你母亲操心,你快回去说没事。”周懿应下,回头要走,被他父亲叫住,说:“快去!回来有话问你!”天墉道:“什么事?”周玳忙说:“不过弟子教育子女之事。”天墉道:“凡事回去以后说,今在此为客,切不可有疏宽厚仁爱之心。”周玳连连说是。天墉又问了周跃两个学生的功课,周跃言以善听,皆为溢美之词,天墉十分欢喜,当众夸奖一番,又与周跃道:“放他们的假,回去叫芸儿一起来,我和他们聚几日。”周玳道:“恩师厚爱有佳,弟子感同身受,只是懿儿行止诡异,弟子正有教导之意,万不可此时纵容了他。”天墉道:“岂不闻,知者育己,仁者育人,宽厚者育天下,求全责备,必非良师!”因下令显同、子良、灵修等人打理诸多事宜,当日启程回家了。
那时舜煐已十一岁,因她生性顽劣,素日疲于教育,其父多方管教压制,舜煐自然不悦。如今家里来了客人,又有个哥哥,她岂不欢喜!直盼了五六日。繁务已了,就早早地来了,又谁料阴差阳错,苦等了一宿,终与周懿擦肩而过。至天明时分,即知玉芙等人在不长久,心中十分失落,不禁落下泪来。玉芙心疼她,哄了一阵,又给她几个包袱,竟是她日里思念,乃以生母之名,为她做的冬夏衣物。因此惹动舜煐思母之痛,恸不能语。临行,又扑倒玉芙怀里哭了一回,终见周懿迟迟不归,未免心灰意冷,乃向玉芙道:“我虽无母之女,竟有如此之亲,也不枉来人世一回,料想纵然生母在世,也不过如此。只愿来生我为夫人做女儿,以报今生之大德,再修手足兄妹之缘!”说毕,悲极而泣,一路洒泪而归。回到蕊香苑,听秋水说起周懿为见她一面而苦等一夜未归一事,真又喜又气,只待回去再寻,又恐人马俱无踪迹了,于是一个人呆呆地回去了。一时虞谦使人来唤她去吃午饭,并说近日忙于礼客之故,疏于教育,不知功课可曾荒废,顺便过去细查云云。舜煐仗着气在身,一发怒了起来,三两句打发了他,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舜煐转过琴房,偶见檐下苔痕微微,乱鸟横飞,心里越发荒凉了下去,因此地同她母亲当年闺居之处‘暖香阁’仅一道回廊之隔,于是绕过回廊,直往暖香阁来。
彼时又下起了小雨,雨打浮萍,逢此败秋之色,心中怎不伤痛?舜煐在院中站了良久,直到秋水过来看她,方拉回房中。舜煐见窗前案几上放着一架筝,竟是她母亲生前所用之物,便问秋水是为何人所用。秋水道:“昨日周家公子来见姑娘时下了雨,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我恐他心中烦闷,便请他到琴房消遣,这琴也是他用的。”舜煐乃安,又问:“怎么又到这里来了?”秋水道:“昨日天黑时姑娘还没回来,周公子又走不了,雨大天凉,断不能让他冻一夜。”舜煐啐道:“蠢丫头,怎么不请到蕊香苑去?”秋水道:“阿弥陀佛,那是姑娘的闺房,老爷知道了我怎么交代?况且,我想了,这是妇人先前住的,周公子与姑娘即为兄妹,在妇人跟前便为子侄,公子歇在此处,也是妇人慈爱悯幼之德。”舜煐忙问:“莫非你让他在这里睡了一夜!”秋水道:“除了这里,咱们这儿还有哪里容他?”舜煐长叹一声,想来也是道理,她母亲并无子嗣,周懿与她为兄,也是她母亲世间之义子,今他在此,断不会扰动她母亲的亡灵。舜煐因拉住秋水笑了一笑,说:“真真姐姐想的周到。”又问:“周公子弹的什么曲子?”秋水笑道:“姑娘喜欢琵琶怨,公子却弹瑶琴忧,真是碰巧一家人了!”舜煐道:“什么曲子?可有文底吗?快拿来我看!”秋水道:“果真是个好人物,精通音乐歌赋,还是个俏公子,待人恭敬知礼,举止阔谈庄雅,姑娘失于一见,连我也替你亏得慌呢!”舜煐见她神色微悦,于是笑说:“好丫头,别再是你看上了他,赶明儿要给我做嫂子了!”秋水一听,登时羞得红了脸,忙说:“姑娘好不知趣,竟不懂我的意思,反拿我取笑!真真是我多了这份心了”说时,因从壁龛里取出来一张杏红色的纸稿子给她看。舜煐笑道:“怎么了,让你给我当嫂子你不乐意,莫非人家配不上你?”秋水道:“果真姑娘这么说,岂不错过了自己的一份好姻缘?”舜煐笑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道:“我有什么好姻缘!”秋水道:“姑娘自己看吧,那文章里的意思是不是正和姑娘的文笔相同。”一面说,一面去了。舜煐苦笑一声,又叹起气来,看着那首《蝶恋花》良久兀立不语,呆呆地叫了声好姐姐,心想:“你我一处长大,也只有你真心待我,别人只说我顽劣不羁,竟不知我心里的委屈,亡母之女,所欲何求,独命手足,所悲何故?”于是潸然泪下,哀毕,因将那稿子放在灯前细品,可巧当时来了两个婆子,说是收拾房屋的,舜煐只得将其收在怀中,一路回去了。来到蕊香苑,秋水已使人烧好了热水,正要唤她回来洗澡,舜煐慵懒起来,半分没有意思,就回房里睡了。那时秋水尚在,舜煐只不好意思,因将那篇稿子压在枕下,眯眼装睡。待其走后方取出来,读了三遍,心中暗暗惊叹不已,真觉词藻奇特,意韵悠长,认他果真是个痴情人物。正在沉迷,只听秋水站在背后笑了三声,将那稿子抢了过去,笑道:“不是自己没心情,倒是心里记挂着罢了,连吃饭的功夫都没了,我要是真的当了嫂子,姑娘八成不活了!”舜煐羞得只恨没处容身,直啐她两声,讲脸一沉,说道:“我说我的话,与你何干!快把琵琶拿来给我。”秋水止住笑,说道:“姑娘累了一整日,快歇着吧!”舜煐道:“这几日怪闷的,难得今儿有心情,快给我拿琵琶来。”秋水乃从。舜煐将那篇《蝶恋花·秋思》又看两遍,随也补填一首《秋诉》:
空山一夜风雨骤,
暗香飘过,
一缕飞红瘦。
寒帘空锁桂花酒,
寂寞辛酸噎满喉。
残荷冷对一江秋,
泪洒兰州,
长裙香染透。
莫悲孤琴独人忧,
琵琶幽怨诉女愁。
舜煐且弹且唱,秋水笑道:“可见我说的不错,真真是兄妹情笃,连作文章也要是姊妹篇呢。”舜煐道:“又胡说,我和他本非亲兄妹,又互不相识,怎么就手足情笃了?不过是随便写首词罢了,你也来取笑,可见你是疯了。”秋水道:“姑娘怎么说都使得,只是别委屈了自己,错过了这好姻缘。”说毕,又出去了。舜煐独自闷坐窗台,思忖“此情依依凭谁诉”“琵琶幽怨诉女愁”之句,不由得黯然神伤。
那日无相山归来,天墉与周懿、岳芸兄妹二人谈笑数日,骤生人世苦短之恨,幽思数日,禅心大动,因与兄长周世崖一道四海云游去了。周玳、周袭、周跃、灵修、玉芙诸人悯其年迈,百般劝阻,无奈此情殷切,诸般无效。临行,世崖言诫众人‘恶者勿近,用者勿极’,众人皆含泪谢恩,独灵修长跪不起,泣不成声。当晚灵修来看芸儿,恰好周懿也在,正说及他太师父今日所嘱之事。灵修道:“凡事义之大者取之,可死而无憾,与人诚信方可为丈夫!”一时又独与周懿道:“你妹妹年幼无知,我又不常教育她,眼下我又有事,实在爱不及身,以后你们兄妹二人一处学习,我也放心了。”周懿道:“三叔放心,芸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凡事自然和睦。”灵修听了,竟哽咽不语,因含泪而归。周懿见他如此,疑其心中有事,于是来问芸儿。百合说:“芸姑娘才哭了,这会子睡了,也未必睡着,公子快劝劝吧!”周懿听了,心中如同怀个鬼胎,于是将芸儿叫起来问:“好妹妹,你有事,可别满我?”芸儿也不抬头,只是向里坐着,说:“夜深了,哥哥回去吧,有话改天再说。”如此,二人一夜未眠。
忽及又过三月,江湖上风波大起,讹传六悬峰之主欲仗九龙玉箫之威,毒摄武林,结一道江湖贼寇,招兵买马,企以雄霸天下。一时间人心惶惶,方圆百姓皆不乐业。偏那无莲系一叛门之徒,江湖之中自然为人鄙论,再者手下持强作恶,多方结怨生仇,逢此一闹,旦有人登高一呼,应者百众,义举以讨之。不日义军齐聚泰山之阳,歃血为盟,誓死敌而不让。如此惹得天子龙颜大怒,欲召武官点兵压制,铲除一党营私忤逆之寇。当时文臣谏表‘和平之秋,兴兵不血刃之政,以造生灵长存之德’天子纳其谏,推出旺臣授职。众人皆以周世崖、周天墉、虞广陵三人厚德于江湖,又为百师之尊,因谏天子择贤纳之。无奈当时周氏兄弟云游四海,仙踪难觅,虞广陵又是吴桀授业恩师,纵现身说法,恐亦难服百众。为此,圣旨直下白鹤山,急招周玳入朝授职。天子亲笔拟诏,授之平宽将军,官居三品钦差,限时月中平息纷扰。宽定一方太平。子穹谢拜天子,涕零以表:“狂莽之人,无能以堪大用,实恐唐突圣恩!然家师有训在命,今当风雨江湖,百兴乘危,匹夫命之小,生灵存之大,玳,自当竭忠效命,死不容辞!然,玳本平庸之命,寸无利禄之缘,待风雨之后,臣请归乡尽孝,侍忠百岁垂暮之师,谢请我主圣恩!”天子素知他师徒淡泊名利,又兼爱国悯人之情,委实可叹,于是当朝准请。子穹谢恩毕,天子道:“素闻爱卿之子博古通今,善词精赋,朕欲传召,以塑可塑之材,望卿劝导教育,切莫误了!”周玳道:“小子无才,只不夸谈耳,蒙我主厚爱,臣自当尽心教育,不孚圣恩也!”
谁知时不逢机诸事艰,命到绝处天灭人,周玳领了圣旨回去后急招众兄弟议事。当时有人会说灵修不在山中,已外出数月,皆不见其归来,周玳只当他有要事不能脱身,也没细问,只是周袭心中怀着事,便私下与周跃提起。周显长叹不止,又急又气,是为其中缘由他早已知晓。此番吴桀危害江湖之说,乃灵修所篡。因他早时与苍阳有约,立誓三年之内必得九龙玉箫,今逢多事之秋,仇怨多方积蓄已深,只待一朝触及,便一发不可收拾。此亦趁机取利之计,皆灵修之所为也。
当日,周玳修书三封,函至少林寺慈恩大师、武当山归元道人、峨眉山度月师太,此三者,皆人之敬仰者,今书信以达,特邀以助安人平事之能。说时不及,三人未到,天下兴讨之师,已将六悬峰围得水泄不通。
那时,吴桀门内弟子皆在命下,一言既出,莫不争先效力。吴桀有个女弟子,姓林名如玉,年初许与一名剑客,其人复姓东郭,名秀,时人称之一秀,因其武艺惊人,有力挽狂澜之能,故而得名。这一秀原于江南一带为王,其人生性豁达,广交英杰,夫一厢天地,莫不敬之如故。今吴桀行凶事假,一秀即知系为他人所害,因振臂一呼,万众追随,群豪风尘而来,齐聚六悬峰,誓垂同亡共存之盟。彼时和谈未果,一句之下,顿惹满山风雨,征战三日,两家皆人死马亡。
第四日清晨,山上杀下一队人马,吴桀当首,见人只说宝贝失窃,欲往白鹤山索还。众人哗然,乃细问何故。吴桀亦不避人多口杂,直言岳灵修偷道夺宝,已将玉箫盗去,现今遁隐白鹤山中。
众人皆顿足长叹,暗恨误了时机,错失良缘了。正在群豪弃兵觅归之时,山下忽又一队人马冲来,与吴桀相呼一应,哗众联盟,以灵修窃宝为由,转而加以无名之罪,恶言以谤之。来者乃是严曷,那年其子严奎死在灵修手下,与其半百之人,实为绝命之痛,如今灵修作案于天下,方合弑雠雪恨之秋,于是背着严冲,带领弟子众人而来。原群豪假仰二周尊师之名,不以为实之,严曷因哗众人道:“竖子多诈,善于言表!周玳自白鹤山立足,野心吞并江湖久矣,向有哗师讨宠,独压三贤之能,今又妄行不义,私投朝廷以某富贵,此,君子之不齿为者乎?况二尊师西游未央,昔时又多远离富贵以求淡雅,今周玳之所为,乃灭门忘宗之道,若玉箫为其所获,恐有贡圣取赏之嫌,量此险恶之人,旦有幸于天子,则吾等尽皆死之矣!”众人听了,莫不骇然大噪,加之吴桀妖言相惑,众人因也难辨妍媸,于是全随他两家做主,直奔白鹤山去了。
群豪当中原有一女子,姓水,名紫妡,其早年曾得高人培育,颇通剑术。后为世事所迫,周折到了岭南,结一路姐妹占山为王,以除恶正义服众。当年周世崖游走四海之时,曾与水紫妡有过师徒之缘,今紫妡随身佩带之鸳鸯宝剑,便是世崖所赐。紫妡念及旧情,因星夜赶往白鹤山,来见周玳。周玳容颜大怒,待将紫妡请至归云轩休息,略尽薄义一二,便寻灵修去了。
当夜风残月微,绿幽红香,紫妡独在阁中闲愁。因听见窗外有人抚琴,倒觉有趣,便悄悄出门来,循声而往。到了院外,应着月色可见一人坐在一尊长石上抚琴哀叹,紫妡因立足树荫之下细品。那抚琴者乃是一个男童,观其着扮不过十二三岁,紫妡暗叹少年强愁,乃不知愁为何韵,心中不禁涩涩酸楚。忽一时来个男子,打发了那个男童回去,因乘夜深人静,独自一人舞起剑来。来者正是周跃,其所演之术,即为世崖所创之《鸳鸯剑法》。紫妡看到极处竟欣然叹之,忘情之下,不觉移步而前,对目时,竟哑然无语。周跃原不识得她,正要问,紫妡已转身走了。周跃急跟过来,不意又被一物绊住,偏当时有人过来请他,说是灵修不在山中,芸儿又大病缠身,周玳十分恼怒,特来请他前去议事。说着未停,二人已到了内院。周玳已打发了周袭去寻灵修,再则又使人去寻良医为芸儿治病。那是芸儿高烧蒙了头,哭着喊他父亲,死活不进茶水,李氏、赵氏等人只得陪着日夜煎熬。周懿来看过她两会,无奈芸儿又不睁眼,只一句话说:“无父无母的人,活着生受,就让我去吧。”当夜周懿再次来望,让百合取出芸儿的琴来,隔房抚了良久,芸儿识得琴韵,只当是她父亲来了,又被赵氏一哄,些微喂了茶点,方安稳睡去。
周跃问了周玳方知当晚所遇之人即为同门师妹,因而心中暗喜,承师兄之命,一则防备山中有人来袭,再则打理应客谢恩之宜。当晚,周玳亲拟书章,将内弟之罪一概表之,遂备良马登程,来往京城朝见天子。天子龙颜大怒,处以为事不利,纵容兄弟之罪,朝廷之上,下令三日内斩之。
那晚周跃亲自吩咐了山中所有上下路的看管者,命令任何人等,皆不得夜入山门。诸事妥当后,周跃便来归云轩看望。当时侍奉紫妡的丫头闲着无聊都去睡了,周跃见无人传唤,自己又不便进去,只悄悄地站会儿就出了阁子。因当时夜深月微,当真万物不辨,周跃出了正门,只见一个人影一飘幌进了一株大树之后,行迹十分可疑,周跃岂能容得他去!于是箭步冲前,回收抽出宝剑,向那人影一刺,正要取他性命!那人先是一惊,随友顺势后跃,连避三剑,方捡回一条命来。周跃三剑未能得手,认定来者不善,于是狠命一式,趋以《鸳鸯剑法》连追三剑。那人一发着慌,套路寸无,只得出声告饶!周跃只听她唤:“周师兄……”自己却已不及回手,一剑正刺那人腹间。周跃即知错伤了人,忙丢了剑,将她扶住,那人只顾着苦痛长吟,亦无抱怨之言。到了明处,周跃方看出那人竟是紫妡,紫妡双手捂着伤口,已留了一身的血。周跃惊得呆了,连胜叫她,那紫妡面目苍白,已昏迷了过去,只是蹙着眉。周跃将她抱回归云轩,左右又不见一人,急得直跺脚。待会儿来了两个丫头,无奈又不通医术,周跃又苦于男女之嫌不能动手,无法处,只得来请玉芙。可巧那时芸儿要见周懿,已去了半夜,玉芙正要去接他回来,因此只得托付周跃,她自己备了些必用之物,来往归云轩。
紫妡虽已昏迷,却还稍通人事,见了玉芙,想要说话,只是无力开口,竟惹了一头大汗,玉芙宽抚几句,因将银针刺了几匝,那紫妡便浑然睡去了。不知过了几时,待恍惚醒来,但见灯火阑珊,又觉腹间酸痒难耐,于是支身就要起来。那身旁侍奉的丫头忙来将她扶住,喂了些茶水,又以玉芙临走所嘱换了药。其间周跃来了几回,只是事多缠身,不能久侍,只说了些愧疚赔罪之词,又都走了,紫妡倒十分不好意思。忽一时有人传说周跃捉住的那个刺客逃走了,外头正在追拿云云,紫妡却不在意,躺在床上竟不能入睡,一腔心思都在那一剑之上,因此一夜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