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九的一句话,彻底断了马鹏飞想教训儿子的念头。无奈的同时,心中竟然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期待。
既然张鸣九都已经说过,要亲自来教马成功了,那这孩子未来的前程,应当是不用他来*心了。或许是在他心中,张鸣九就一直如此,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吧?
好好的午觉,让范承谟那王八蛋给搅和了。张鸣九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晦气,抬起头时,正好对上马成功的眼睛。
马成功打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就聪明的不得了。尤其是察言观色,更是再厉害不过了。张鸣九甚至觉得,如今年仅七岁的他,是不是已经学会了看人下菜碟。马鹏飞发火,哪怕怒发冲冠,这小子也不一定就是真怕。但张鸣九的脸色稍差一点儿,他就立马老老实实了。至少,他分的清大小王,知道这宅子里到底是谁当家。
但是,毕竟还是个孩子啊,知道这么早,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张鸣九眯起眼睛,盯着马成功那一脸的童真看了许久。
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笑了。站起身来,摸摸马成功的小脑袋,说了声,“走,成功,跟舅爷进屋去。”
见张鸣九似乎是想进西厢房去看看,马成功脸上的表情顿时丰富起来。一副不愿意,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扭扭捏捏了一番,最终还是跟着张鸣九进了西厢房。
刚刚走进西厢房,张鸣九便被屋中的一幕给刺激到了。
好一个打砸抢的现场啊。若是这范承谟再在这屋里多呆一会儿,张鸣九怕是要忍不住找人把房子推倒,原址重建一座了。
原本还有几个下人轻手轻脚的清理现场,见张鸣九进来,赶忙停下手里的活,站到了一旁。张鸣九四处看看,皱着眉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用打扫,先出去一下。
房门在张鸣九身后轻轻关好,屋内的光线一时暗了许多。
铁面低下头,随便找了个离张鸣九距离适中的角落,安安静静的站着,隐匿起自己仅有的存在感。
马成功则抬头看着张鸣九隐藏在阴影之中的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可以说,张鸣九几乎从来没有冲他发过火,但他即便敢挑衅盛怒之下的马鹏飞,也不敢去猜测此时沉静不语的张鸣九,到底是何心境。
西厢房里被折腾得一团糟,这是张鸣九早已预料到的。但他却没有想到,竟然比他想象之中更可怕。
桌子上的笔墨纸砚统统被扫到了地上,上好的端砚磕掉一个角,羊毫湖笔柔软的毛上沾满了地上的沙尘,雪白的宣纸上更是墨迹纵横,但相比之下最为可怜的却是那块徽州特产的“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佳墨,直接被摔了个粉身碎骨。
不过,文房四宝的损坏还不足以让张鸣九愣在当场。
他从小就没有读过多少书,对这些书房之中的东西,都仅仅限于能用而已。东西就是拿来用的,用坏了嘛,也无非是再换一批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最让他肉疼的,是靠墙的那片“废墟”。
原本,那一应该是一个多宝阁才对。
张鸣九本身对收藏不是很感兴趣。但是自从到了新民府,看人家达官显贵不管是懂的还是不懂的,家里都有那么几个多宝阁,放着各种各样的玩物,他索性也弄了一个。原本,这个多宝阁是放在他的书房里头的,只是西厢房送给马成功之后,他突然觉得这屋里似乎是太空了,就让人把多宝阁搬到了这里,结果…
现在倒好了,一点儿都不空了,满地都是他那些宝贝的碎片。
“成功,那个是你推倒的?”这句话刚一问出来,张鸣九就翻了翻眼皮,暗暗鄙视了自己一下。马成功才多大?七岁啊。还真当他是什么神童了,这么大的多宝阁都能推得倒啊?真是糊涂了。
果然,马成功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是范先生,是范先生撞倒的。”
又是范承谟…张鸣九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了,先是搅了他的好梦,然后又撞倒了他的多宝阁。嗯…又或许是先撞倒了他的多宝阁,又搅了他的好梦。
算了,碎都碎了,总不能再粘起来了吧?张鸣九撇了撇嘴,暂时把这个放到了脑后。
四处看了看,随手扶起一把不小心被误伤摔倒的椅子,坐了下来,稍稍缓了缓刚刚有些抽筋的神经。再次看向马成功的时候,张鸣九的目光已经柔和下来了。孩子嘛,还是温和一点儿对待的好,免得吓坏喽。
“成功,能告诉舅爷,刚刚发生什么了吗?”
张鸣九笑眯眯的,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即便是年幼的马成功,也不上他的当。起码在这张府的一亩三分地上,张鸣九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商量的。所谓的能不能,说白了,就根本不是个只有唯一的一个选项的选择题。
尽管不大情愿,但马成功还是说出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事情的起源,只是孔夫子的一句话: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改之。
本来只是一句很好理解的话,但在范承谟的嘴里,却讲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而且这味道,似乎是不大友好的。
范承谟每天给马成功上一整天的课,到了晚上离开的时候,都恰好是晚饭时间。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从来没有有幸被张鸣九留下一起吃过饭。但晚上给马成功上课的那两个洋人就不一样了,只要张鸣九在宅子里,就一定会亲自招待他们一顿晚饭,或是夜宵。当然,这与崇洋媚外无关,纯属是张鸣九对外国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挺感兴趣的,借着吃饭的工夫跟人家打听打听而已。
结果这么一来二去的,范承谟就一直在羡慕嫉妒恨之中苦苦挣扎。
于是乎,今天在讲到那句‘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改之’的时候,他就存了一些报复的心思,拿那两个外国人举起了例子。
像什么,‘头发剪得那么短,也不留辫子,真是不注意形象’,或者是‘一男一女还喜欢在大街上搂搂抱抱,简直是有辱斯文’,再或者‘吃饭喜欢用刀叉,不用筷子,简直与兽类无异’,反正说来说去,人家的全是需要被认定为错误,并且仔细思考自己是不是也有,然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
那些言论,让很喜欢那两个外国大胡子的马成功很不高兴。
起初,二人还只是近乎平等的交流问题。但后来,似乎是范承谟觉得自己的师道威严受到了挑衅,而马成功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弱不禁风的范承谟被身手敏捷的马成功剪掉了辫子,还泼了一身的墨水。紧接着在围追堵截马成功的时候,范承谟又碰掉了文房四宝,撞翻了多宝阁。真是坏事连连,绵绵不断啊。
事情的真相就如马成功说的一样,张鸣九撇了撇嘴,在心里暗骂:都是孔夫子惹的祸,还好老子从小就不喜欢他。不过,当着马成功的面,这些话,自然是只能咽到肚子里去了。
“成功,你觉得范先生,到底怎么样?”
“范先生?”马成功眨了眨眼睛,为难的抿了抿嘴,“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范先生的,他学问很好。只是,只是…”
“只是他不喜欢洋人,是吗?”
马成功认真的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范先生好像就是很不喜欢那两位洋先生似的。每次碰到他们,都不肯打招呼,连看都不看一眼的。而且,一讲到洋先生,范先生就显得很气愤的样子。”
范承谟的反应也在张鸣九的理解范围内。
文人嘛,都有那么一些傲气。尤其是像范承谟那种,明明学识不浅,可就是偏偏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一把年纪了,还挂着秀才的牌子,在这个小小的新民府的私塾里教书。心里有股子怨气,那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嘛。
至于对洋人莫名其妙的仇恨?张鸣九不禁抿嘴笑了,那些读了一肚子四书五经的文人呐,想明白了一车一车的圣贤之道,偏偏就是想不清楚那一点点很浅显的道理。
在张鸣九眼中,学习龙朔的东西和外国的东西,无非就是和开饭馆一样。
我自己家开了个饭馆,这个饭馆历史悠久,闻名遐迩,尽管还有那么一两个老客,但是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老化了。桌子磨坏了,怎么办?看见隔壁的桌子不错,那就买他的桌子用。椅子也坏了,怎么办?看见对面的椅子不错,那就买他的椅子。东西都换成新的了,我怕人家抢,可自己家的护院打不过人家,怎么办?看见斜对面的护院手里的家伙好,那就买他的家伙。这么一来,我这百年老店不就开下去了吗?
但那些穷酸书生偏偏就看不开,几百年前店里的东西,明明已经烂得不像样子了,还要当宝贝似地留着,也不管有用没用。其实,只要把老店几百年传承的秘方菜谱留下了,老店,就还是老店,不会变了味道,换几样家具,添几把兵器,那只会让老店越开越好。
“成功,你想得对。”张鸣九点点头,算是认同了马成功的话,“以后啊,你还是跟那两个洋先生学本事,等有空,舅爷带你出去见识见识。你啊,现在还小,等你再大一点儿,明白事理了,就知道到底什么是孔夫子说的‘善者’,什么又是‘不善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