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秀丽,林麓清佳。出没万壑烟霞,高下千峰花木。静中有韵,细流石眼水涓涓;相遂无心,闲出岭头云片片。溪深绿草茸茸茂,石老苍苔点点斑。
冯相身处朝市,向为尘俗所役,乍见山光水色,洗涤心胸。正如酷暑中行,遇着清泉百道,多时病滞,一旦消释。冯相心中喜乐,不觉拊腹而叹道:“使我得顶笠披蓑,携锄趁犊,躬耕数亩之田,归老于此地。每到秋苗熟后,稼穑登场,旋煮黄鸡,新蒭白酒,与邻叟相邀。瓦盆磁瓯,量晴较雨。此乐虽微,据我所见,虽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所恨者君恩未报,不敢归田。他日必欲遂吾所志!”方欲纵步玩赏,忽闻清磐一声,响于林杪。冯相举目仰视,向松阴竹影疏处,隐隐见山林间有飞檐碧瓦,栋宇轩窗。冯相道:“适才磐声,必自此出。想必有幽人居止,何不前去寻访?”遂穿云踏石,历险登危,寻径而走。过往处,但闻流水松风,声喧于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峰峦四合。行至一处,溪深水漫,风软云闲,下枕清流,有千门万户。但见:
嵬嵬宫殿,虬松镇碧瓦朱扉;寂寂回廊,凤竹映雕栏玉砌。
玲珑楼阁,干霄覆云,工巧非人世之有。岩畔洞门开处,挂一白玉牌,牌上金书“金光第一洞”。冯相见了洞门,知非人世,惕然不敢进步入洞。因是走得路多了,觉得肢体倦怠,暂歇在门阃石上坐着。坐还未定,忽闻大声起于洞中,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大声方住,狂风复起。松竹低偃,瓦砾飞扬,雄气如奔,顷刻而止。冯相惊骇,急回头看时,一巨兽自洞门奔出外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目光闪烁,毛色斑斓。剪尾岩谷风生,移步郊园草偃。山前一吼,摄将百兽潜形;林下独行,威使群毛震悚。满口利牙排剑戟,四蹄钢爪利锋铓。
奔走如飞,将至坐侧。冯相怆惶,欲避无计。忽闻金锡之声震地,那个猛兽恰像有人赶逐他的,窜伏亭下,敛足瞑目,犹如待罪一般。
冯相惊异未定,见一个胡僧自洞内走将出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修眉垂雪,碧眼横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金锡。若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迦峰顶人。
将至洞门,将锡杖横了,稽首冯相道:“小兽无知,惊恐丞相。”冯相答礼道:“吾师何来,得救残喘?”胡僧道:“贫僧即此间金光洞主也。相公别来无恙?粗茶相邀,丈室闲话则个。”冯相见他说“别来无恙”的话,举目细视胡僧面貌,果然如旧相识,但仓卒中不能记忆,遂相随而去。
到方丈室中,啜茶已罢,正要款问仔细,金光洞主起身对冯相道:“敝洞荒凉,无以看玩。若欲游赏烟霞,遍观云水,还要邀相公再游别洞。”遂相随出洞后而去。但觉天清景丽,日暖风和,与世俗溪山,迥然有异。须臾到一处,飞泉千丈,注入清溪,白石为桥,斑竹夹径。于巅峰之下,见一洞门,门用玻璃为牌,牌上金书“玉虚尊者之洞”。冯相对金光洞主道:“洞中景物,料想不凡。若得一观,此心足矣。”金光洞主道:“所以相邀相公远来者,正要相公游此间耳。”遂排扉而入。
冯相本意,只道洞中景物可赏。既到了里面,尘埃满地,门户寂寥,似若无人之境。但见:
金炉断烬,玉磬无声。绛烛光消,仙扃昼掩。蛛网遍生虚室,宝钩低压重帘。壁间纹幕空垂,架上金经生蠹。闲庭悄悄,芊绵碧草侵阶;幽槛沉沉,散漫绿苔生砌。松阴满院鹤相对,山色当空人未归。
冯相犹豫不决,逐步走至后院。忽见一个行童,凭案诵经。冯相问道:“此洞何独无僧?”行童闻言,掩经离榻,拱揖而答道:“玉虚尊者游戏人间,今五十六年,更三十年方回此洞。缘主者未归,是故无人相接。”金光洞主道:“相公不必问,后当自知。此洞有个空寂楼台,迥出群峰,下视千里,请相公登楼,款歇而归。”遂与登楼。
看那楼上时,碧瓦甃地,金兽守扃。饰异宝于虚檐,缠玉虬于巨栋。犀轴仙书,堆积架上。冯相正要取卷书来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楼外云山,对冯相道:“此处尽堪寓目,何不凭栏一看?”冯相就不去看书,且凭栏凝望,遥见一个去处:
翠烟掩映,绛雾氤氲。美木交枝,清阴接影。琼楼碧瓦玲珑,玉树翠柯摇曳。波光拍岸,银涛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时,日影下照,如万顷琉璃。冯相注目细视良久,问金光洞主道:“此是何处,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惊,对冯相道:“此地即双摩诃池也。此处溪山,相公多曾游赏,怎么就不记得了?”冯相闻得此语,低头仔细回想,自儿童时,直至目下,一一追算来,并不记曾到此,却又有些依稀认得,正不知甚么缘故。乃对金光洞主道:“京心为事夺,壮岁旧游,悉皆不记。不知几时曾到此处?隐隐已如梦寐。人生劳役,至于如此!对景思之,令人伤感!”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当达大道,何必浪自伤感?人生寄身于太虚之中,其间荣瘁悲欢,得失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换壳,如梦一场。方在梦中,原不足问;及到觉后,又何足悲?岂不闻《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古皆以浮生比梦,相公只要梦中得觉,回头即是,何用伤感?此尽正理,愿相公无轻老僧之言。”
冯相闻语,贴然敬伏,方欲就坐款话,忽见虚檐日转,晚色将催。冯相意要告归,作别金光洞主道:“承挈游观,今兴尽而返,此别之后,未知何日再会?”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当与相公同为道友,相从于林下,日子正长,岂无相见之期!”冯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参,职事相索,自无暇日,安能再到林下,与吾师游乐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光阴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老僧在此,转眼间伺候相公来,再居此洞便了。”冯相道:“京虽不才,位居一品。他日若荷君恩,放归田野,苟不就宫祠微禄,亦当为田舍翁,躬耕自乐,以终天年。况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寿登耄耋,岂更削发披缁,坐此洞中为衲僧耶?”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冯相道:“吾师相笑,岂京之言有误也?”金光洞主道:“相公久羁浊界,认杀了现前身子。竟不知身外有身耳。”冯相道:“岂非除此色身之外,别有身耶?”金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离此?今日怎得到此?”冯相道:“吾师何术,使京得见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见何难?”就把手指向壁间画一圆圈,以气吹之,对冯相公道:“请相公观此景界。”
冯相遂近壁视之,圆圈之内,莹洁明朗,如挂明镜。注目细看其中,见有:
风轩水榭,月坞花庄。小桥跨曲水横塘,垂柳笼绿窗朱户。
遍看池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处园圃在此壁间。冯相疑心是障眼之法,正色责金光洞丰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师何故将幻术变现,惑人心目?”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园圃中东南隅道:“如此景物,岂是幻也?请相公细看,真伪可见。”冯相走近前边,注目再看,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曲槛雕栏。向花木深处,有茅庵一所,半开竹牖,低下疏帘。闲阶日影三竿,古鼎香烟一缕。茅庵内有一人,叠足瞑目,靠蒲团坐禅床上。冯相见此,心下踌躇。金光洞主将手拍着冯相背上道:“容膝庵中,尔是何人?”大喝一偈道:
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
容膝庵中莫误,玉虚洞里相延。
向冯相耳畔叫一声:“咄!”冯相于是顿省,游玉虚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乃色身。不觉失声道:“当时不晓身外身,今日方知梦中梦。”因此顿悟无上菩提,喜不自胜;方欲参问心源,印证禅觉,回顾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视精舍迦蓝,但只见:
如云藏宝殿,似雾隐回廊。审听不闻钟磬之清音,仰视已失峰岩之险势。玉虚洞府,想却在海上瀛州;空寂楼台,料复归极乐国土。只疑看罢僧繇画,卷起丹青十二图。
一时廊殿、洞府、溪山,捻指皆无踪迹,单单剩得一身,俨然端坐后园容膝庵中禅床之上。觉茶味犹甘,松风在耳。鼎内香烟尚袅,座前花影未移。入定一晌之间,身游万里之外。冯相想着境界了然,语话分明,全然不像梦境。晓得是禅静之中,显见宿本。况且自算其寿,正是五十六岁,合着行童说尊者游戏人间之年数,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虚尊者的转世。
自此每与客对,常常自称老僧。后三十年,一日无疾而终。自然仍归玉虚洞中去矣。诗曰:
玉虚洞里本前身,一梦回头八十春。
要识古今贤达者,阿谁不是再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