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对我说:“一个人的心有多宽,他就能有多大的出息,原谅别人是一个人的美德,也是一种比荣誉都要难得的修养。”
故乡小学的后院,有一个篮球操场大的池塘,那四周生长着一片蓬蓬勃勃的蒲草,每年的三四月都要重新萌发新叶,六月间结出蜡烛形的果穗,称之为蒲棒,又叫水蜡烛、毛蜡烛、蒲黄。夏天的蒲棒呈墨绿色,虽然生硬而坚挺,不能吃,但在剑形的蒲叶的陪衬下,显得那么有生机、那么顽强、那么乐观、那么惹人喜爱。到了八月份,它就变成了黄褐色。黄昏,远远地望去,像一片点燃的毛茸茸、蓬蓬勃勃的蜡烛,那如同玉米棒一样的蒲棒真的给人一种欲望,想采、想抱、想吻、想拥有……
文革后期,生活非常困难,生长在那时的我们没有任何玩具,蒲棒便成了我们的最好玩具。
儿时,每当夏日,吃完了晚饭,我和大宝等几个小朋友就不约而同地到池塘边集合,每人先是采来几根蒲棒放在一边,以“捉迷藏”游戏来裁定谁是它们的拥有者。我们就以“石头、剪子、布”的方式先来决定游戏的主动方和被动方,然后进行“捉迷藏游戏”。如果是“捉迷藏”的胜利者就获得二根蒲棒,“捉迷藏”的失败者不但得不到完好的蒲棒,还会被小朋友们用炸开的蒲棒的绒毛,粘在他的身上、头上,让他麻烦大了,回家后准会挨妈妈一顿骂或用鬼神吓唬他,以后不兴乱跑。他定会在下一次的游戏中总结经验,争取不再输。而获得蒲棒的胜利者,就会兴高采烈地抱着心爱的毛蜡烛照亮夜路回家,父母也不会责怪他回家晚了,也许会表扬他很聪明。蒲棒仿佛成为我们童年荣誉的证明,也是我们童年最高的奖赏。
尽管我们都曾经扮演过那个游戏中的成功者和失败者,但我们当中没有谁愿意弃权参与游戏。被剥夺参与游戏权利的孩子在人们心中的评价是低能、弱智或者坏家伙。要么出局的孩子肯定是与“革命”小将为敌的,将受到孤立和歧视。所以,不能参与到蒲棒争夺游戏的孩子是没有出息的,也是得不到快乐的,是遗憾的童年。
1975年,父母亲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我就与姥爷相依为命,姥爷努力给我更多的快乐。他为我洗衣、做饭、梳理头发、扎小辫子,还教我吹口琴、吹笛子、吟诗作画。尽管,我没能得到父母亲更多的爱护和关照,但姥爷的爱就像他居住的茅草屋低矮的房檐,为我遮风挡雨,夜晚为我鼓足勇气,让我在黑夜里不会害怕。特别是姥爷如雷的鼾声,像我习惯了的歌声,如果没有了它的伴奏,我的梦便缺少了色彩,也会缺少生动的细节。从那个如斯的地方出发,我的心便能得到安宁和幸福。
然而,尽管姥爷想给予我更多的幸福,但由于我的父母被下放,我参与游戏的权利还是被剥夺了。小朋友们不允许我这个走资的“崽子”加入他们的行列,我不但得不到那一根根可爱的蒲棒,更可气的是被羞辱成白痴、狗“崽子”,我受到了孤立和歧视,我童年的世界骤然暗淡起来。
起初,我一个人呆呆地躺在屋里怄气,不知父母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何罪之有,为什么伙伴不让我和他们一起玩?看到伙伴们在学校池塘边“捉迷藏”,而自己却被“出局”,就觉得自己可怜极了,一种自卑感涌上心头。姥爷看透了我的心思,摸着我的头说:“别难过,别难过,不就是蒲棒吗?姥爷到池塘给你采摘好多好多,让你稀罕个够。”于是姥爷选择一个大雨天,趁孩子们不在现场,冒着暴雨来到池塘边,一枝一枝地往下摘。由于雨大,池塘岸边很滑,一不小心,姥爷掉进了池塘里,腥臭的池水漫过他的胸口,挣扎中臭水灌进了姥爷的嘴里,姥爷举着蒲棒奋不顾身地往岸上爬,危急中他并没有把蒲棒扔掉。有惊无险,姥爷吉人自有苍天保佑。看到姥爷怀抱着一捆蒲棒,浑身上下湿漉漉地回来,我的心好难受,好心疼。姥爷采摘的那一捆沉甸甸的蒲棒在我的心中有了特殊的意义和分量,也有了珍贵的收藏价值。我一根一根地把它们插在一个大大的水桶里,想让它保存时间久一些。
每天,我看到那依稀蓬蓬勃勃的蒲棒,心爱千遍不厌倦之余,心中油然升起对那个开我出局的伙伴大宝的憎恨,报复他的心疯长了。我想炸开那些不太完好的蒲棒,用它那毛茸茸的绒粘在大宝凉在院子里的海军衫上,或者干脆用干裂的蒲棒在大宝家的柴禾垛点燃一把火,把他家烧个精光。
当我的计划即将实施的时候,被姥爷给阻止了。姥爷对我说:“一个人的心有多宽,他就能有多大的出息,原谅别人是一个人的美德,也是一种比荣誉更难得的修养。”我不大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我知道,这么做并不是光明磊落的人所为。我打消了报复大宝的念头。那夜,我看着那些蓬勃的蒲棒,黄蜡烛一样在我的眼前跳跃着,一步步地将我照亮,伴我走出迷途的童年……
多年以后,背井离乡的我总在想念故乡的那个池塘,想念摇摇欲坠的茅草房和那里的主人。每次回乡看望姥爷,我都趁机看看那片风中摇曳的蒲黄,看看那些可爱的蒲棒是否还在。每次看到它心里就会充溢了温暖,就像有一片烛光在为我照亮前程。
1999年秋,姥爷病逝的噩耗传来,我风尘仆仆奔赴故乡为他老人家送葬,我已不知以何样的方式为老人家解哀。他平凡的一生,虽然没有丰功伟绩,他却用正直、善良的品格教育了我们应当怎样做人。姥爷的逝世让我陷入了沉痛的悲伤之中,我无法从那悲痛之中解脱出来,于是拔脚向池塘边跑去,想到那里释放我一腔的悲伤。可当我跑到池塘边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池塘因开发建设,早已被填平,并另作他用。痛哭之后,回到姥爷的院子,才看到房山头的水桶里挤满了黄蜡蜡的蒲棒,那是姥爷临终前为我采摘的。我望着它们又是泪流满面。然后我把它们一一插在姥爷的灵前,用那不熄的蜡光,照亮他西归的大路,让他一路走好。姥爷他永远地走了,但我觉得他并没有走远,其实他的爱一直都伴随我的左右……
姥爷逝后,我有好多年,再没有看见过蒲棒。今年秋天,大宝组织小学同学聚会,把小时的玩伴也聚在了一起。在天昊大酒店里,大伙有说有笑地痛饮了一番,狂欢后,有人建议到木雕园游园。当我们沿着木雕园的西入口,循着一条静水河往东漫步,突然一片绿茵茵的蒲草映入我的眼帘,我惊喜地叫出声来:“蒲棒!”大伙顺着我的手势望去,岸边一片挺拔的蒲棒勾起我们对童年的回忆。在谈笑中,大伙告别了那些可爱的蒲棒,潇洒前行。我却久久地望着风中摇曳的蒲棒,陷入深深的沉思……没有谁告诉我这些蒲棒与童年的那些有什么不同,我却知道没有烛光照亮的人生必然迷途。
家庭和睦是人生最快乐的事。
——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