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红雪的爷爷在快要病死的时候,举行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家宴。当时夺嫡的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诸位王子唇枪舌剑,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机锋。红雪的爷爷一直笑眯眯的听着,好像是一个没什么想法只是专注的等死的普通老头子。他听着儿子们的争吵,只在这期间要内侍送了一杯酒给景阳王嬴菁,派人对他说:“小心喊哑了喉咙,若是口渴,便喝一口酒润润嗓子吧。”
那时候,傅君结的姑母在是王后的掌酒女官,正在殿后一席上给因为王后施恩而得以带进宫来的小侄女分发一种野蜂蜜酿的极为珍贵的蜜酒。傅君结一边啜饮着杯中的甜酒,一边兴致勃勃的听着殿中平素金尊玉贵的皇子争吵。嬴红雪的父亲,当时以好色风流闻名的平安王嬴显正坐在她这一桌前面。听着小女孩一边喝酒,一边叹息。觉得又好笑又好玩,于是便问她:“小姑娘,你叹什么气?”
傅君结微微一笑:“回王爷,臣女本来是来看看金尊玉贵的龙子的。谁知道龙子吵起架来,虽然是之乎者也,平家定国,但听来听去,也和市井泼妇吵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不听别人说话,只顾自己说话。说话也不是为了显得有道理,而是为了显得别人无能又无知。所以,原来这皇帝的儿子,和市井的女人,都是一般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嬴显佯怒道:“大胆!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敢编排诸位王爷!”
姑母吓了一跳,连忙请罪:“平安王赎罪,君结年幼无知,童言无忌,并非有意折辱诸位王爷。”傅君结装模作样的拍了拍姑母的腰,眼睛却在看着嬴显:“姑母,平安王连自己的名声也不怎么在乎,心性豁达,眼光长远道这地步,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女孩的一句话而生气呢?”
嬴显笑眯眯的瞧着她:“你在讨好我?”五岁的小女孩点了点头:“我说的是实话,但说要讨好你也不错。”嬴显笑容更深:“我一个闲散王爷,年纪够做你父亲了。你讨好我,既不能帮助父兄飞黄腾达,也不能帮助自己嫁上如意郎君,讨好了又有什么用?”
嬴显本来觉得这个小女孩眼眸里带着一种慧根,或者说,是一种佛性。很可能会回答他:“臣女只是想和平安王结个善缘。”之类的话。没想到,她平静的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凑到了嬴显的耳边:“陛下这一杯赐酒,是捧也是杀。既然知道这捧中带着杀,就不可能把这酒杯递给他真正心仪的继承人,而殿中王子大多只见到了陛下身为父亲的慈爱,却没见到五十六年太平天子的权谋。平安王,宫中母位最高,景阳王之下,就是您了。待到陛下宾天,王子争位,诸王子先杀太子,再一步就要害这个得到父王眷顾的景阳王了,而您却可以在暗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君结思来想去,陛下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原来是您啊。”
嬴显在那一刻,被傅君结吓到了。不仅是因为这个五岁女孩,胜过满殿许多王子大臣的智谋,更是因为她说话的冷静。那是像神佛一样漠然看着人间的视线。他从傅君结的眼睛里看出了一切,这个女孩儿知道,这一杯酒的背后将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手足相残,但却因为事不关己,完全不为所动。所以,当十年之后他最疼爱的儿子跪在御书房前恳求娶这个姑娘做妻子的时候,嬴显硬着心肠,执拗了很久。但他在临死之前,却很庆幸自己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傅君结用了一个人一生所有的力气去爱嬴红雪,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再也不用担心儿子陷入心灵的孤单。他也是在那一刻突然有点明白了自己儿媳妇的心思。傅君结不是没有爱,只是太明白背叛的疼痛,所以,她小心翼翼的守着自己的心,直到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便全部奉上,毫无保留。
她为了嬴红雪的喜欢,在后宫做了一生的贤德皇后。所依仗的不仅仅是嬴红雪的爱,还有对一切蔑视、嘲讽和挑拨全然的不放心上。实际上,对于波谲云诡的朝堂斗争,她比她心爱的丈夫更适合。她看透了秦朝庙堂太多的错棋错着,但秦朝宗庙的延续,却远远比不上她想要悉心呵护的嬴红雪的那一点男子汉的骄傲。
所以,廿二日这天,周王被刺杀之后的情状,她也估计的丝毫没错。仵作验伤之后,判断为毒发身亡。酒盏杯盘上并无毒药,侍卫也没有听到大殿上传来打斗之声,所以,当时殿中的这一批宫人,反而最先洗脱了罪名。他们披头散发、惊慌失措的被放出了宫殿,随即,几百个前朝宫人、甚至周国的宫人都从睡梦中惊醒,披头散发的被带进了玄武殿扣押。两队人在殿门前相遇,后者从前者的眼睛中看出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怜悯。
刑罚审问之声整夜不断。接着,一批宫人被放了出来,一起放出来的还有酷刑折磨而死的一百三十二个嫌疑犯。随着周王而来的军队开始流传一个消息。杀死周王的不是宫人,而是军中的将军。这传言很快传遍了军中,也传到了将军们耳中。四大将军带兵对峙京城,武陵王压阵,情势一度紧张。苏少言亲赴军中慰劳,代圣颁旨,称罪犯已经找到,是一个前朝宫女,她先服用了剧毒,用美**惑周王,引得周王亲吻她,从而把毒液从口中传入。这女子罪大恶极,用心歹毒,已经将尸体千刀万剐,挂在城门前曝晒。诸位将军无辜之极,定要用金银美人大加补偿。
在这之前,从苏少言对傅君结的尸体产生一点猜想的时候,就派人去追捕了当日放出来的宫人。徐安按照傅君结生前的指示,吩咐所有人按兵不动。宫中房屋极多,他们和其他宫人混住,冒用别人的名字。果然,出宫寻找的人一无所获,只好抓起来几个老百姓顶缸。徐安等人安然无恙。
但这一天,当太监总管得知皇后的尸首被挂在城楼上的时候。他决心冒险出宫,盗走皇后的尸体。
秀心皱着眉头,把一枚果子打在他身前的门框上:“娘娘没了,可没说要你去作伴。为了死人,搭上活人,娘娘从不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徐安摸了摸眼泪:“我知道你心里面伤心,也不用拿我出气。我只是想着,娘娘死后应该是愿意和陛下葬在一起的。放心,他们若是抓到了我,刚好证明我们这些人都在宫外,祸水东引,不容易被发现。我连子孙根都断过,什么严刑拷打,也别想让我说出你们的位置。”
徐安刚走出门,秀心便跟了上来。她浅浅一笑:“我真是傻了,明知道人死了就是人死了,但你说那一句‘娘娘死后应该是愿意和陛下葬在一起的’,我却怎么也忘不了。”秀心带着徐安来到了御膳房后院,在那里等待了两个时辰,直到大雪几乎把两个人都掩埋了。这时候,一个一脸朴实的青年推着车来了,里面装着供应皇宫的蔬菜。
秀心招呼他:“张大男,你过来。”那青年一脸受宠若惊的走了过来,一个大男人,竟然忽然脸涨得通红,出了一头大汗。徐安立即明白过来,这个男的恐怕喜欢秀心。秀心也是开门见山:“你想办法,把这个男的带出宫去。”张大男语塞:“秀姑姑,这是要杀头的啊。”秀心毫不含糊:“你若是做到了,我就嫁给你做老婆。我出宫的年纪到了,和司礼监一说便成。”张大男脸上的忧郁一瞬间褪尽了:“好!我干!”
徐安换上了张大男的衣服,低头推着平板车。走到宫门口,却被拦住了。一个士兵猛地踹了他一脚:“奶奶的,抬起头来。”徐安心跳如鼓,抬起了头来。一个士兵说:“咦?怎么看起来变了个样子?”另一个说:“没看出什么不一样。喂!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徐安诺诺道:“小人觉得热。”
幸而这些周人并不熟悉张大男,也看不出他本来面目。最后,在因为说“热”而被扒去了外衣和拿走了衣兜里卖菜的一贯铜钱之后,徐安终于顺利出了门。他把板车丢在宫门外隐蔽的地方,换上板车轮子夹缝中的包袱里装着的衣服,快步跑到了城门附近。他等了三个时辰,趁着月色和西风,点燃了守门士兵住着的木板房子,随即假装救火,大声叫道:“着火了!快来救火!”先赶来的士兵大喊了一声:“大冬天起火,嘛吧羔子的,肯定是有人放火。”有一个很好脾气的对他喊叫:“这位老哥啊,看到是谁干的没有?”徐安一边咳嗽一边说:“没看到,我这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那先前大喊着的统领拉过他来:“老哥,这火这么大,救不来了,谢谢你好心,你一边呆着吧,别被烧伤了。”对众位士兵大喊:“把周围闲晃的、乱跑的、独身的男子都抓起来!”
趁着这边一片混乱,徐安跑上了城墙,解下了傅君结的尸首。他看着皇后娘娘身上的伤口,大哭一声,脸上流下了眼泪。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秦朝,属于水德,今日的这场大火,是不是就是王朝终结的预兆呢?”徐安猛然回头,看见了嬴氏的大祭司苍老的脸。他惊呼道:“大祭司?”
大祭司平静的看着他:“傅皇后的尸首,你要交给我,带回宗祠。”徐安摇了摇头:“皇后娘娘,想要和陛下合葬。”大祭司叹了一口气:“本来不是非她不可,但她肚子里没出生的孩子,乃是秦朝嬴氏最后的一只血脉。”徐安愣住了:“娘娘,有了孩子?和陛下的孩子?”大祭司怅然的看着傅君结的脸:“她知道亡国之君的孩子过的是什么生活,所以宁愿这个孩子从不出生,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亡魂。但她却不知道,在秦朝入关之前,我们曾经在传国玉玺中封印了一道符咒。”徐安默默的听着,一种希望来临前的预兆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
当夜,一个自称秦王内侍的男子对诸位将军宣称,苏少言偷盗传国玉玺,用一枚假的玉玺替换了真的,想要自己做皇帝。将军们带人逼宫,苏少言取出玉玺当面质对,那玉玺却被内侍摔碎在地。摔碎之时,玉玺中溅射出了大量的血液。和内侍被砍死时候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有人说,传国玉玺乃是中正之物,这枚玉玺流血,说明果真是被苏少言替换的邪魅诅咒之物。不然周王怎么做了一天的天子就死了?而真正的传国玉玺在哪里,却成了千年的谜团。
而在那一夜,周王室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秦国宗祠忽然燃烧大火。救火之人说出了诡异的一幕:“我打开门,三十九个祭祀团团围坐,口中念经,大祭司坐在最中间,从怀中抱着的一个女人肚子里掏出了一团婴儿的血肉。我叫他们离开,他们谁也不动,直到大火烧到身上,把他们全都烧死了。”
有人问大祭司当时嘴中念叨的是什么咒语,那人说:“听不清楚,只是感觉毛骨悚然。”
打碎的传国玉玺,嬴氏族最后一条血脉的血肉,还有燃烧殆尽的秦国宗祠,可以触动在秦部族流传了三千多年的秘术,让时光回溯,让一个没有嬴氏族血脉的外姓人获得窥见未来的力量,从而改变国运。
这个人,就是最后一位秦君的妻子,最后一位秦国直系王子的母亲,前朝的皇后,傅君结。
于是,在遥远时空的某一端,年仅十二岁的傅君结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十几年的岁月从她心头流过,包括爱和恨,包括许多许多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