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眉眼间神似的父子,一个斜靠着明黄软垫,一个摊跪在地,同样的固执弥漫在空气中针锋相对。
看到我,康熙摆了摆手说:“十三阿哥,领着你媳妇回去吧,没有朕的召见,不许你踏出阿哥府一步!”,又转向我,“朕就把他交给你看管了,违了朕的意思,下一次也不用你来求,自然一同治罪。”
我答应着,挪向旁边去搀胤祥。他一动也不动,右手成拳,杵在地上微微颤抖,突然低吼一声:“皇阿玛,您这样对儿子公平吗?”
康熙背过身,威严地回答:“朕是皇帝,朕只对这江山社稷公平!”
眼看着痛楚的胤祥,我一阵心酸,几乎要呕出来。我不去强扶他,只是手心朝上伸到他面前。他把眼光慢慢转向我,蓦地站起来牵起我就往外走。
一路上胤祥都显得焦躁不安,一只手始终牵着我,另一只隔上一会就用拳头狠狠凿一下车子内壁,发出咚咚的声音。凿完了又傻在那里。我突然懒懒的,不想说话,就想这么看着他。
到了家,他跳下车,大步流星地往里跑,我也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后。瑾儿看见我,瘪着小嘴就要扑上来,我用眼神及时提醒喜儿制止了她。我们就这么跑进书房,胤祥才放开我的手,随手拿起一个盖碗就砸在地上。我又递过去一个,他又砸。我再递……
不一会,盖碗、茶壶、砚台、笔洗,只要是能砸的,都化成闪闪的碎片落在地上。直到再也找不到什么了,胤祥又恢复傻在那里。我挽过他的胳膊,带他回我的屋,端过桌子上的盅子再递过去,他抖着手,盅子滑到地上。清亮的声音似乎惊醒了他,一串串泪珠滚滚地流下来。
我慌了,我用手去接,用手去抹,可是越接越接不住,越抹越抹不尽。捧着他的脸,看他压抑的颤抖,我心如刀绞。我知道,这满地的碎片,满眼的迷茫,都是他梦想的残骸。一个由来已久英雄的梦想,就这样伴着声声脆响化成朵朵云烟……
当天晚上,我坐在床头让他倚在我怀里,轻轻哼着歌,也许三个多月来,那是他睡得最熟的一天。
三月,太子复立。除了每天赋闲在家的胤祥,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好像这场闹剧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停了贝子俸禄,府中的生活越发显得捉襟见肘,我找来弦心核对了一夜,几乎翻烂了账本也不能再省出一分一毫了,好在早些年还有些积蓄勉强能支撑。妍月屋里的巧儿自从出事就一直对现状颇为不满。据弦心说,我们不在府里的时候,她几乎就爬到了妍月的头上,等我们回来才好些,但每日仍然是冷嘲热讽。瞅了个空儿,我找巧儿寒暄了几句,却被她眼里藏不住的寒光照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那股说不清楚的气场,弄得我都险些对她低三下四起来。
我当即借着万寿节的当儿递了信给德妃,就说我们府里现在是这么个窘迫的情况,不得已清减人数,若是她还念着主仆之情就把巧儿收回去,若是不要我就把巧儿送出去配了人。德妃虽然不悦,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好说什么,最后还是把巧儿收回去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违了德妃的意思,不过虱子多了不咬,胤祥连康熙都得罪了,我为了府里的清静,也只能不顾脸面了,更何况巧儿这个人,我是一万个不想留下她。
顾不得怨声载道,我减了各院的份例并丫头们的脂粉钱,除了胤祥,其他人免不了在吃饭上就俭省了。为了公平起见,我不得不赶着胤祥轮流去各屋吃,好给各屋加菜,胤祥却对此反感的很,后来我再提,他索性连饭都不吃了,我也只得罢了。
即使这样,因为一直有出无进,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就在我几乎想不出办法的时候,一个想不到的客人上了门。穆总管来报时,我跟胤祥都没反应过来,等我们来到正厅,看到背着手站在那的十阿哥时,竟然忘了说话。
十阿哥虽然平素面子上还过得去,可我知道朝堂上他一直跟胤祥不太对付,有几次当面就扛上了,他会在这个时候来访实在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十阿哥拍拍身边的盒子,直截了当地说:
“老十三,今天来这一趟也不为别的,本来九哥他们都想来,可是老爷子还在气头儿上,八哥也才复了爵,就不好都过来招摇。这盒子里是哥哥们的一点意思,你不必推辞也不该推辞,原是哥哥们知道你时下紧张,先对付过这一阵子,兴许就好了呢。”
胤祥吃惊不小:“这万万使不得,哥哥可是寒碜我了。”
十阿哥故意板了脸:“十三弟,说实话我还是真不愿意来这一趟,原是平素就老跟你扛着,知道你必不肯要,可是这是哥哥们的吩咐,你收下我也就交差了。”说完拔脚就要走。
我跟胤祥对看一眼,赶紧一起拦过去,我说:“既是哥哥们的心意,我们拜领就是了,十哥定要留杯茶再走,要不就真是寒碜我们了。”
十阿哥才又走回去坐下,端起茶杯想了想,又对胤祥说:“老十三,我这人藏不住话,你为什么获的罪,我们心里都清楚。但是哥哥打心眼里佩服你。我平时在朝堂上看你不惯,他日若再有机会同上朝堂,我依然不会对你手软。可是撇开这一层,你我还是一家兄弟!”
直到十阿哥告辞很久以后,这些话依然回荡在正厅,我那种萦绕多年的伤感又冒了出来。天家骨肉,也能有这一层关联,也只有这一层关联。
打开那盒子,里面是各人的馈赠,一份份都写着签子。胤祥很认真的看着,直到看到最后一份,陡然变色,我想接过来看,却被他挡住,可我看到那份的丰厚程度,心里也就知道个大概了。
四月,康熙再次巡幸塞外,出发前传来两个爆炸性的事件:一个是香绮为八阿哥生下一子,可是在八福晋的据理力争下,仍然只是个侍妾,八阿哥没有对此事坚持,可见他并不上心;另一个是我阿玛马尔汉告老回府颐养天年。一年多前调任吏部尚书的老人,还是被我连累了,每每我想起当初西华门口浑浊的关怀,雕像般的身影,忍不住抽痛,很想回去生养这个身体的家看看,偏偏不能。等到多年后真的去了,却又是一番痛彻心扉……
康熙出发时没有提到胤祥,我还以为可以就此相安无事。没想到一个月后还是派了人来接他去热河。我不管康熙出于什么目的,我只要想到胤祥又将离开我的视线我就胆战心惊。出发前我紧紧跟着他,他走到哪我跟到哪。见我这样,胤祥很无奈,扳过我的肩说:“这次再有什么事,你也绝对不能去请什么罪了。”
“那你这次一定不要再有什么事了。我只求你,无论遇到什么,都忍一忍吧,一定要回来。”我近乎哀求。
胤祥也许从没见过我如此,诧异的很:“雅柔,你到底怎么了?”
我低下头:“没有什么,只求你回来。”
胤祥走后,我这样一个平静乐观的人,竟然不知怎么的开始神经质起来。很难集中精力地去做一件事,就是对着瑾儿也时常会恍惚,偶尔还能滴下泪来。最初我以为是担忧胤祥所致,后来竟愈演愈烈,我几乎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到连镜子都懒得看。
其间四阿哥带来胤祥的口信,只说每日随在皇父身边,安好,勿念。没有信笺,也不能送去片言只字,就只有这无力的两句话支撑我过到了九月份。
御驾回京那天,倚在廊子上看胤祥迈进二门的时候,我用帕子掩住嘴都没能让自己忍住哭泣。胤祥吓了一跳,看向小喜儿,小喜儿回说:“主子这阵子时常这样,也许是担心爷的缘故。”
他失笑:“这不是回来了么,什么事都没有,不过被老爷子拴在裤带上几月。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泣不成声:“我没事,就是心口酸的厉害,哭一哭就好了。”
胤祥笑说:“没事白白唬了我一跳,不然就找大夫来看看爱哭是个什么毛病。回来之前皇父给了我一封信,嘱我回到家再看。你去净个脸再来书房找我。”
我回房重新匀了脸,尽量平复一下心情便进到书房去,胤祥没有看信,背对着门口。
“倒是什么信啊,我看看。”我还没走进去,两张信纸从他手里脱落下来,飘到我面前。我拿起来一看,顿时如五雷轰顶,身体好像被一块无限重量的巨石砸得粉碎,我跌坐在地上,一股隐痛从小腹蔓延痛遍全身。
报丧信!这两张普普通通的纸,竟然是翁牛特和科尔沁同时送来的报丧信!
“我要去见皇父,我要去接她们回来!”胤祥变了声调,跳起来就往外跑。我已经疼得喘不过气来,却说不出来是哪里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和意识,我拽住他的衣角:“等等,你。。。。。我。。。。。疼……”
眼前只剩下他惊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