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并非是个扎花的巧手匠人。而是个地地道道修鞋子的。按理说,那样的人,应该叫他修鞋匠或臭皮匠。可乡里人背地里偏偏叫他花匠。
在我们老家,苏北、鲁东南一带,乡里人管打铁的、抹墙的、锔大缸、捏糖人的以至上门修锁配钥匙的,一概称之为匠人,修鞋的自然也不例外。可能是修鞋的花匠人,叫起来有点绕口,乡里人干脆借题发挥,叫他花匠。既省事,又能道出他曾经有过的污点。
花匠,个头不高,圆脸、撅嘴,一对小眼睛,笑起来韭菜叶样宽,抬头看人时,下巴总是往前仰着,他头上的毛发很少,稀稀拉拉的几根,如同盐碱地里长势不旺的枯草,软巴拉几的,跟婴儿胎毛似的。在乡下,在我童年那个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年代里,这样的男人,是很难讨上老婆的。
所以,花匠一把年纪了,仍然是个光棍。
花匠,不是我们村里人。他的家,在西石岭那边,具体是哪个村的,我们小孩子说不清楚。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隔几天,就能看到花匠挑着担子,领着一条摇头摆尾的黄狗到我们村里来修鞋子。夏天,花匠选个树荫地儿。冬天,花匠支把可以折叠的小马扎,就坐在供销社大门西边的太阳地里摆开修鞋的摊子。有来修鞋子的人,可以把要修的鞋子放下。但是,不能私自把修好的鞋子拿走。花匠身边那只黄狗可是花匠的“眼睛”。它守护花匠的鞋摊儿,如同牧羊犬照看它的羊群一样专注。
花匠唤那只黄狗叫狗儿。
“狗儿!”花匠唤一声,那黄狗立马竖起耳朵。花匠说:“把那边的鞋子叼过来!”
那黄狗过去就把花匠要的鞋子叼来。
花匠说:“狗儿,照看好鞋摊儿,我要去撒泡尿!”说完,花匠猫起腰,拍打着围裙上的线头与皮屑,去供销社里面找茅厕去了。那黄狗,便成了鞋摊儿的主人。谁若想在这个时候动鞋摊儿上一根废弃的钉子,那黄狗都要瞪圆了眼睛,冲你一阵狂咬!
回头,快晌午时,花匠打开一个灰不拉几的旧饭盒要吃午饭了,那黄狗便伸长了舌头,眼巴巴地望着花匠的嘴巴,花匠时不时地会拧一块饼角,往空中一抛,那黄狗嘴巴一张,就接住了。有时,围观的人多,花匠做表演似的,故意把手中喂狗的食物抛得很高,那黄狗,腾空一跃,耍杂技一般,准能把空中的食物捉住,逗得大伙嘻嘻哈哈地乐。花匠也乐!花匠乐的时候,就会拍拍那黄狗的头,唤一声:“狗儿!”随之,又一块食物,递到它嘴边。
傍晚时,花匠要收摊子了,当天没顾上修的鞋子,花匠要带回去修好,待下一个集日再带回来。小村里人认识花匠,都放心他把要修的鞋子带回去修。尤其是费时费工夫的鞋子,集日里即使有空闲,花匠也不马上给你修。尽量让你下一个集日来拿现成的。
我之所以记得这些,是因为我父亲有一双黑色皮鞋交给花匠修过。七十年代初期,乡间村民没有谁能穿得上皮鞋。可我父亲有一双乌黑锃亮的牛皮鞋。那时间,我父亲在相邻的乡里工作。父亲的穿戴很上讲究。父亲那双牛皮鞋,平时不怎么穿,偶尔到县里开会时穿一次,回来后,马上弹弹擦擦收起来。即使如此,时间久了,那鞋子还是裂了。
父亲去修鞋子时,我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父亲身后。我清楚地记得,花匠瞥见我父亲手里的皮鞋时,半天没有言语。现在想来,那一刻,花匠可能有点不知所措。末了,花匠还是要过我父亲手中的鞋子,仔细看了看,放在旁边的小木箱上,之后,花匠仰起下巴,以商量的口气,冲我父亲笑着说:“下一集日,来拿吧?”
花匠说的下一集日,是指五天以后。
可,谁能料,就在我父亲等待下一个集日的空当里,花匠犯事了。
他偷睡本村一个小寡妇,被那小寡妇的大伯子捉到,当场打个半死。然后,送给公安局,说他是强奸犯。
这一来,父亲不好为一双皮鞋,去找那个被刑拘起来的修鞋匠讨说法。但,父亲的皮鞋“修”而难得了!母亲埋怨我父亲,说:“你看看你,多好的一双皮鞋,你早不修、晚不修,偏偏等人家犯罪了,你去修!现在好吧,修没影了吧。”
父亲不吭声。
父亲内心深处也很眷恋他那双皮鞋。当年秋后,父亲到县里开会,私下里还托人打听过那个修鞋匠的下落。回来后的晚饭桌上,父亲跟母亲拉呱时,说:“那个小鞋匠,也怪可怜的!正被管制劳动,在城北化肥厂那边拉煤渣铺路呢。”母亲问:“你问没问他皮鞋的事?”父亲说:“警察看守着,谁能过得去!”
母亲响响地喝着碗里的糊糊,半天没有吭声。
再后来,时间久了,村里人慢慢忘了那个修鞋匠。我们家也不再提父亲那双皮鞋的事儿。
可,事隔七年后,我已经到镇上读中学了。一天,放学回来,有人说那个修鞋匠劳改释放后回来了,正在我们村供销社旁边的大柳树底下修鞋子。我跑去一看,果然是他。所不同的是,他身边那只黄狗没了,可我父亲那双皮鞋被他修好,且,擦得乌黑锃亮,正摆在鞋摊当中最显眼的小木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