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之出荥阳入关，收兵欲复东。袁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愿君王出武关，项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荥阳、成皋13间且得休。使韩信等辑河北赵地，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未晚也。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复与之战，破楚必矣。”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间，与黥布行收兵。
项羽闻汉王拒在宛，果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是时，彭越渡睢水，与项声、薛公战下邳14，彭越大破楚军。项羽乃引兵东击彭越。汉王亦引兵北军成皋。项羽已破走彭越，闻汉王复军成皋，乃复引兵西，拔荥阳，诛周苛、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逃，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北渡河，驰宿修武。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乃使张耳北益收兵赵地，使韩信东击齐。
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拒之巩，令其不得西。
汉王得韩信军，则复振，引兵临河，南飨军小修武南，欲复战。郎中郑忠乃说止汉王，使高垒深堑，勿与战。汉王听其计，使卢绾、刘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渡白马津15，入楚地，与彭越复击破楚军燕郭西，遂复下梁地十余城。
淮阴已受命东，袭破齐。项羽闻韩信已举河北兵破齐、赵，且欲击楚，则使龙且、周兰往击之。韩信与战，骑将灌婴击，大破楚军，杀龙且。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
项羽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若汉挑战，慎勿与战，无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乃行击陈留16、外黄17、睢阳18，下之。汉果数挑楚军，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19，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大司马咎，长史欣皆自刭汜水上。汉王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羽至睢阳，闻海春侯破，乃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眛于荥阳东，项羽至，尽走险阻，羽亦军广武，与汉相守。
项羽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20人武涉往说韩信。韩信不听。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疲转馕。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间而语。项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
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匈，乃扪足曰：“虏中吾指！”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汉王出行军，病甚，因驰入成皋。病愈西入关，至栎阳，存问父老，置酒，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留四日，复如军，军广武。关中兵益出。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项羽数击彭越等，齐王信又进击楚。项羽恐，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21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归汉王父母妻子，解而东归。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
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22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23并行，屠城父24，至垓下25，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26屠六27，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间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28，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给曰：“左。”左，乃陷大泽29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至乌江30，乃自刎而死。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
（摘自《史记》卷七，卷八，《资治通鉴》
汉纪，《通鉴纪事本末》）
① 项羽，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苏省宿迁县）人，出身贵族。秦末，他领导一支农民武装力量反秦；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实行割据。最后在垓下为刘邦打败，突围到乌江自杀。
② 汉王，即刘邦（公元前247--前195年），西汉王朝的建立者，公元前202--前195年在位。西汉建立后，采取一系列措施恢复生产，巩固了中央集权制。
③ 鲁，地名。在今山东省曲阜县。
④ 胡陵，地名。在今山东省鱼台县东南六十里。
⑤ 肖，地名。在今安徽省肖县。
⑥ 灵壁，地名。故城在今安徽省宿县西北，不是今日之灵壁县。
⑦ 龙且（jū居），楚大将。
⑧ 郦食其（yiji异基），刘邦的谋士之一。
⑨ 燕，国名。在今河北省北部及辽宁地区。
⑩ 赵，国名。在今河北省中部及西南部一带。
11 齐，国名。在今山东地区。
12 敖仓，敖为山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县西北，黄河南岸，山上有城，秦时设有大粮仓，屯集粮草，以备军需，因此叫敖仓。
13 成皋，地名。位于河南省荥阳县境内。
14 下邳，地名。在今江苏省邳县，故城在邳县东。
15 白马津，地名，又名黎阳津。在今河南省县北，现已湮塞。
16 陈留，地名。今河南省陈留镇。
17 外黄，地名。故城在今河南省杞县东北六十里。
18 睢阳，地名。在今河南省商邱县。
19 汜水。在今河南省荥阳县境内，北流入黄河，理已湮没。
20 盱台，故城在今安徽省盱眙县。
21 鸿沟，水名。今河南省中牟县贾鲁河。
22 阳夏，在今河南省太康县。
23 寿春，在今安徽省寿县。
24 城父，地名。在今安徽省毫县东南的城父村。
25 垓下，地名。在今安徽省灵壁县东南。
26 舒，地名。在今安徽省舒城县。
27 六，地名。在今安徽省六安县。
28 阴陵，在今安徽省定远县西北。
29 大泽，低洼多水的地区。今安徽省全椒县东南三十里有地名迷沟（离阴陵五里），相传就是项羽所陷的大泽。
30 乌江，今安徽省和县东北四十里长江岸边的乌江浦。
【译文】公元前二○六年，汉王刘邦自汉中出发，平定了雍王，塞王、翟王统治的关中地区。项羽听说刘邦已并吞了关中，将引兵东进攻楚；齐，赵两国又起兵反叛他，因此大怒。于是，项羽封过去的吴县县令郑昌为韩王，去韩地阻遏刘邦的东进；又命令肖公角等去袭击彭越。但肖公角等却被彭越打败了。
刘邦派张良到韩国去宣示他的命令，并叫他写信给项羽，说：“汉王刘邦因您没有实现怀王的‘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言，所以今天进取关中，如实现了约定，他就不敢再往东出兵了。”张良又以齐、梁两国反叛楚国的事写信告诉项羽，说；“齐国打算和赵国一起来灭楚国。”因此项羽便没有西向攻击刘邦的意思，而竟北去进攻齐国。
刘邦乘楚，齐交战的机会，率领了常山、河南、韩、魏、殷等五路诸侯的兵，很快攻进了项羽的都城彭城。项羽听到彭城失守的消息，就离开齐国，从鲁地南行经胡陵，进抵肖县。与汉军大战于彭城和灵壁之间的睢水上，结果大败汉军。汉军士卒多遭杀伤，睢水也被尸体阻塞得不能流通。项羽还在沛县俘虏了汉王刘邦的父母，妻子，以后就留在军中作人质，以此来要挟刘邦。
同年五月，刘邦败退至荥阳。这时，各路败军也相继来会合，留守在关中的萧何，也征调了关中的老小人丁，统统送往荥阳。这样，汉军的兵势又大振起来。楚军从彭城开始，一路乘胜追击刘邦的败军，直追到荥阳，与汉军又在荥阳以南的京县，索亭之间展开会战。结果汉军大败楚军。楚军因此不能越过荥阳。
刘邦自彭城惨败之后，各地诸侯又联楚叛汉。刘邦向他的部属问道：“我愿意划出函谷关以东的土地，封给能帮我击破楚国的人，谁可以和我共同完成这一事业？”张良回答说：“九江王英布，是楚国最勇健的将领，现在与项羽有了隔阂，彭越在齐国的帮助下，又返回梁地活动，可急速派人去联络这两个人！至于汉王的将领，独有韩信可以委任独当一面的军事重任。如果要让出关东土地的话，就让给这三个人，这样就可以攻破楚国。”刘邦说：“谁能为我充当去九江的使臣，说服英布发兵背楚？”谋士随何说：“请您派我去九江。”刘邦就调拨二十个人，陪同随何前往九江。随何到九江拉拢英布，英布果然背叛楚国。楚国派大将龙且攻打英布，英布归附刘邦。
刘邦派遣谋士郦食其去劝说魏王豹，让他重回汉营，但遭到魏豹的拒绝。于是刘邦任命韩信为左丞相，带领灌婴，曹参等攻打魏国。公元前二○五年九月，韩信等打败并俘虏了魏王豹，完全平定了魏地。韩信平定魏国后，派人到刘邦那里，请他拨给三万兵马，韩信打算以这支兵力，往北征服燕国、赵国，往东攻打齐国，并南下切断楚军的粮道，从战略上包抄楚军。刘邦答应了韩信的请求。
刘邦将汉军屯于荥阳，于荥阳以南地区，筑一甬道直通黄河边，借以运来敖仓的粮食。到了公元前二○四年，楚汉已相持了一年多。项羽多次占领了汉军的甬道，汉军因而缺乏粮食。刘邦恐惧，请求议和，希望项羽承认割荥阳以西的地方给他。项羽想接受刘邦的议和要求。历阳侯范增对项羽说：“汉军已很容易解决了，现在失去机会，不消灭它，以后必将懊悔莫及。”因此，项羽就与范增率军加紧围攻荥阳。
刘邦见议和不成，很忧愁，于是用陈平的计谋，给陈平黄金四万斤，用来离间楚国君臣之间的关系。项羽因此怀疑范增与汉私通，就削减了他的权力。范增非常愤怒，对项羽说：“天下大事已经定了，您自己好好处理吧！请允许我留着这几根老骨头回家吧！”项羽准许了范增的请求。范增还没有回到彭城，在途中，因为背上生了毒瘤而死了。
汉军由于甬道被楚切断，因而粮食断绝。汉将纪信对刘邦说：“事情危急了，请让我冒充您去欺骗项羽，佯装向他投降，而您就可以从小路逃出去。”刘邦听了他的话，便派出很多妇女和武装士兵约二千人，冲出东门。楚兵便四面围攻他们。这时，化装刘邦的纪信，坐着黄盖的车，摆着刘邦的全副的仪仗，出来说：“城中粮食完了，因此我来投降。”楚军信以为真，欢呼万岁，都到城东来观看。战斗戒备松懈了，固而刘邦命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枞公等守荥阳，自己得以同数十骑出西门逃脱。
刘邦逃出荥阳进入函谷关，回到长安后，征集部队，企图再次东出，与项羽争夺荥阳。袁生劝刘邦说 ：“汉与楚在荥阳相持已几年了，但汉常处于被动挨打的困境，我主张您率领军队南出武关，项羽必定会南来寻战，您却深沟高垒，不和他战。这样，调动了楚的兵力，使荥阳，成皋之间的汉军获得休整的机会。您另派韩信等出兵黄河以北，招降赵国，联合燕国和齐国，从侧背攻楚，那时您再引兵出荥阳，也不算晚呀！这样，楚国要防备的地方多，力量分散，而我们却可以得以休整，等再与楚交战时，就必定可以破楚军了。”刘邦采纳了袁生的建议，进军至南阳和叶县一带，并与英布到各地收集兵员，充实军队力量。
项羽听说刘邦在南阳、叶县一带，果然引兵南下。刘邦坚守营垒，不与楚决战。这个时候，彭越又乘机东渡睢水，进入楚的后方，与楚将项声，薛公战于下邳地方，大破楚军。项羽引兵回师东击彭越。刘邦也乘机北上，回到成皋。项羽击走彭越后，听说刘邦又屯军于成皋，于是又再引兵西来，攻下了荥阳，杀了汉荥阳守将周苛，枞公，生俘了韩王信，进而围攻成皋。
刘邦支持不住，单独与滕公共坐一辆车，从成皋的北门逃出，北渡黄河，到修武，当夜住在修武。第二天一清早，刘邦自称是汉王的使者，闯进了张耳，韩信的军营，乘他们未睡醒，即夺取了他们的兵符为印信，把留守在修武的汉军收归自已指挥，而命令张耳北面守奋赵地，征发士兵，派韩信东面去攻打齐国。
守成皋的汉军，知刘邦已走，各将领也稍稍逃出成皋，到修武来跟随刘邦。于是项羽攻下了成皋，打算再向西进军，刘邦派兵守住了巩洛一线，因而楚军不得再能西进。
刘邦自从得到韩信的军队后，军力又振，将军队开到黄河南边，犒劳小修式以南的军队，准备再与楚军决战。郎中郑忠劝止了刘邦这样做，而要他深沟高垒，坚守以待战机，不要与楚战。刘邦接受了他的建议，便派卢绾，刘贾贯率领步兵二万、骑兵数百人，渡白马津，深入楚国腹地，与彭越会师。他们在燕县城西，再次打败了楚军，又攻下了梁地的十几座城。
这时，韩信已受命东进，袭破了齐国。项羽听说韩信以河北之兵击破了齐，赵两国，并打算在侧后攻击楚，便分兵派龙且、周兰往击韩信。韩信与龙且军接战，派骑将灌婴进行截击，结果大破楚军，杀死了龙且。正在这时候，彭越又将军队屯在梁地，往来游击，困扰楚国的军队，断绝了楚军的粮食供应。
项羽不得已任命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守成皋，对他儿说：“你谨慎坚守成皋，假如汉军来挑战，千万不要应战，只要不让汉军东进就行了。我十五天之内一定平定梁地，那时再来与你会师。”项羽再三叮嘱以后，才引兵东击彭越，一连攻下了陈留、外黄、睢阳等地。汉军果然再三向楚军挑战。起初，楚军不出战。刘邦便派人百般辱骂，直骂了五六天，大司马曹咎被惹怒了，竟渡汜水来与汉军决战。楚军刚渡过一半，汉军就乘势攻击，大破楚军，缴获了楚军的全部金玉财宝及军需物品。大司马曹咎和长史司马欣也都被迫自杀。刘邦就引兵渡过黄河，夺回成皋，屯军在广武山西城，取给予敖仓的粮食。
项羽军队才进到睢阳，就听说海春侯曹咎被歼的消息，便不得不引兵还救成皋。这时汉军正在荥阳东面围攻楚将钟离昧，听说项羽大军已到，便都进入险要地方，凭险防守。项羽也就屯军在广武山东城，与汉军相持。
项羽又听说龙且军队被歼，非常恐惧，派了一个盱眙人名叫武涉的，去劝说韩信叛汉，三分天下。但韩信不听。
楚汉两军相持，长久不能决胜负，青壮年都苦于当兵打仗，年老和幼弱的百姓也疲劳于转送军饷和物资。刘邦与项羽在广武山中隔着一深涧对话。项羽打算与刘邦单独决战。
项羽对刘邦说：“天下相争已数年了，只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的缘故，我愿与你决一胜负，不要再使天下百姓受痛苦。”刘邦讽刺地笑着谢绝说：“我宁肯与你斗智，不与你斗力。”
项羽非常恼怒，以暗箭射中了刘邦。刘邦胸部受伤，却故意摸着脚说：“这恶奴伤了我的脚趾！”
刘邦因为箭伤卧病不起。张良劝他勉强起来巡视慰劳部队，以安定士兵情绪，不致使楚军乘机攻击。刘邦因此出来巡视军队，结果伤势加重，支持不了，便驱车进入成皋城养病。
刘邦病愈后，便西入函谷关，到栎阳，慰问当地父老，摆酒招待他们，又斩已死的塞王司马欣的头，悬挂在标阳的市上，以释百姓的怨恨。刘邦在栎阳停留了四天，又回到军队，屯军在广武，待机出击。而关中由于刘邦的慰问，新征集的士兵就源源不断地出关补充军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