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七月二十日苏黎世转巴黎电,法国大诗人保禄·梵乐希已于二十日在巴黎逝世。
梵乐希和我们文艺界的关系,不能说是很浅。对于我国文学,梵乐希是一向关心着的。梁宗岱的法译本《陶渊明集》,盛成的法文小说《我的母亲》,都是由他作序而为西欧文艺界所推赏的;此外,雕刻家刘开渠,诗人戴望舒,翻译家陈占元等,也都做过梵乐希的座上之客。虽则我国梵乐希的作品翻译得很少,但是他对于我们文艺界一部分的影响,也是不可否认。所以,当这位法国文坛的巨星陨堕的时候,来约略介绍他一下,想来也必为读者所接受的吧。
保禄·梵乐希于一八七一年十月三十日生于地中海岸的一个小城——赛特,母亲是意大利人。他的家庭后来迁到蒙柏列城,他便在那里进了中学,又攻读法律。在那个小城中,他认识了《阿弗诺第特》的作者别尔·路伊思,以及那在二十五年后使他一举成名的昂德莱·纪德。
在暑期,梵乐希常常到他母亲的故乡热拿亚去。从赛特山头遥望得见地中海的景色,热拿亚的邸宅和大厦,以及蒙柏列城的植物园等,在诗人的想象之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在一八九二年,他到巴黎去,在陆军部任职,后来又转到哈瓦斯通讯社去。在巴黎,他受到了当时大诗人马拉美的影响,变成了他的入室弟子,又分享到他的诗的秘密。他也到英国去旅行,而结识了名小说家乔治·米雷狄思和乔治·莫亚。
到这个时期为止,他曾在好些杂志上发表他的诗,结集成后来在一九二○年才出版《旧诗帖》集。他也写一《莱奥拿陀·达·文西方法导论》(一八九五)和《戴斯特先生宵谈》(一八九六)。接着,他就完全脱离了文坛,过着隐遁的生涯差不多有二十年之久。
在这二十年之中的他的活动,我们是知道得很少。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放弃了诗而去研究数学和哲学,像笛卡德在他的炉边似的,他深思熟虑着思想、方法和表现的问题。他把大部分的警句、见解和断片都储积在他的手册上,长久之后才编成书出版。
在一九一三年,当他的朋友们怂恿他把早期的诗收成集子的时候,他最初拒绝,但是终于答应了他们,而坐下来再从事写作。这样,他对于写诗又发生了一种新的乐趣。他花了四年工夫写成了那篇在一九一七年出版的献给纪德的名诗《青年的命运女神》。此诗一出,立刻受到了优秀的文人们的热烈欢迎。朋友们为他开朗诵会,又写批评和赞颂文字;而从这个时候起,他所写的一切诗文,便在文艺市场中为人热烈地争购了。称颂,攻击和笔战替他做了极好的宣传,于是这个逃名垂二十年的诗人,便在一九二五年被选为去兰西国家学院的会员,继承了法朗士的席位了。正如一位传记家所说的一样,“梵乐希先生的文学的成功,在法国文艺界差不多是一个唯一的事件。”
自《青年的命运女神》出版以后,梵乐希的诗便一首一首地发麦出来。数目是那么少,但却都是费尽了推敲功夫精炼出来的。一九一七年的《晨曦》,一九二○年的《短歌》和《海滨墓地》,一九二二年的《蛇》、《女巫》,和《幻美集》,都只出了豪华版,印数甚少,只有藏书家和少数人弄得到手,而且在出版之后不久就绝版了。一九二九年,哲学家阿兰评注本的《幻美集》出版,一九三○年,普及本的《诗抄》和《诗文选》出版,梵乐希的作品始普及于于众。在同时,他出版了他的美丽的哲理散文诗《灵魂和舞蹈》(一九二一)和《欧巴里诺思或大匠》(一九二三),而他的论文和序文,也集成《杂文一集》(一九二四)和《杂文二集》(一九二九)。此外,他的《手册乙》(一九二四),《爱米里·戴斯特太太》(一九二五),《罗盘方位》(一九二六),《罗盘方位别集》(一九二七)和《文学》(一九二九,有戴望舒中译本),也相继出版,他深藏的内蕴,始为世人所知。
梵乐希不仅在诗法上有最高的造就,他同样也是一位哲学家。
从他的写诗为数甚少看来,正如他所自陈的一样,诗对于他与其说是一种文学活动,毋宁说是一种特殊的心灵态度。诗不仅是结构和建筑,而且还是一种思想方法和一种智识——是想观察自己的灵魂,是自鉴的镜子。要发现这事实,我们也不需要大批研究梵乐希的书或是一种对于他诗中的哲理的解释。他对于诗的信条,是早已在四十年前最初的论文中表达出来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早已认为诗是哲学家的一种“消遣”和一种对于思索的帮助了。而他的这种态度,显然是和以抒情为主的诗论立于相对的地位的。在他的《达文西方法导论》中,梵乐希明白地说,诗第一是一种文艺的“工程”,诗人是“工程师”,语言是“机器”;他还说,诗并不是那所谓灵感的产物,却是一种“勉力”、“练习”和“游戏”的结果。
这种诗的哲学,他在好几篇论文中都再三发挥过,特别是在论拉封丹的《阿陶尼思》和论爱伦坡的《欧雷加》的那几篇文章中。而在他的《答辞》之中,他甚至说,诗不但不可放纵情绪,却反而应该遏制而阻拦它。但是他的这种“诗法”,我们也不可过分地相信。
在他自己的诗中,就有好几首好诗都是并不和他的理论相符的;矫枉过正,梵乐希也是不免的。
意识的对于本身和对于生活的觉醒,便是梵乐希大部分的诗的主题,例如《水仙辞断章》,《女巫》,《蛇之初稿》等等。诗的意识瞌睡着;诗人呢,像水仙一样,迷失在他的为己的沉想之中;智识和意识冲突着。诗试着调解这两者,并使他们和谐;它把暗黑带到光明中来,又使灵魂和可见的世界接触;它把阴影、轮廓和颜色给与梦,又从缥缈的憧憬中建造一个美的具体世界。它把建筑加到音乐上去。生活,本能和生命力,在梵乐希的象征——树,蛇,妇女——之中,摸索着它们的道路,正如在柏格森的哲学中一样;而在这种“创造的演化”的终点,我们找到了安息和休止,结构和形式,语言和美,槟榔树的象征和古代的圆柱(见《槟榔树》及《圆柱之歌》)。
不愿迷失或沉湮于朦胧意识中,便是梵乐希的杰作《海滨墓地》的主旨。在这篇诗中,生与死,行动与梦,都互相冲突着,而终于被调和成法国前无古人的最隐秘而同时又最音乐性的诗。
人们说梵乐希的诗晦涩,这责任是应该由那些批评和注释者来担负,而不是应该归罪于梵乐希自己的。他相当少数的诗,都被沉没在无穷尽的注解之中,正如他的先师马拉美所遭遇到的一样。而正如马拉美一样,他的所谓晦涩都是由那些各执一辞的批评者们而来的。正如他的一位传记家所讽刺地说的那样,“如果从梵乐希先生的作品所引起的大批不同的文章看来,那么梵乐希先生的作品就是一个原子了。他自己也这样说:‘人们所写的关于我的文章,至少比我自己所写的多一千倍。”’关于那些反对他的批评者的意见,我们在这里也讨论不了那么多,例如《纯诗》的作者勃雷蒙说他是“强作诗人”,批评家路梭称他为“空虚的诗人”,而一般人又说他的诗产量贫乏等等;而但尼思-梭雷又攻击他以智识破坏灵感。其实梵乐希并没有否定灵感,只是他主张灵感须由智识统制而已。他说:“第一句诗是上帝所赐的,第二句却要诗人自己去找出来。”在他的诗中,的确是有不少“迷人之句”使许多诗人们艳羡的;至于说到他的诗产量“贫乏”呢,我们可以说,以少量诗而获得巨大的声名的,在法国诗坛也颇有先例,例如波特莱尔,马拉美和韩波就都如此。
这位罕有的诗人对于思想和情性的流露都操纵有度,而在他的《手册》,《方法》,《片断》和《罗盘方位》等书中的零零碎碎的哲学和道德的意见,我们是不能加以误解的。那些意见和他的信条是符合的,那就是:正如写诗一样,思索也是一种辛勤而苦心的方法;正如一句诗一样,一个思想也必须用心地推敲出来的。“就其本性说来,思想是没有风格的”,他这样说。即使思想是已经明确了的,但总还须经过推敲而陈述出来,而不可仅仅随便地录出来。
梵乐希是一位在写作之前或在写作的当时,肯花工夫去思想的诗人。而他的批评性和客观性的方法,是带着一种新艺术的表记的。
然而,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的意思并不就是排斥那一任自然流露,情绪突发的诗,如像超自然主义那一派一样。梵乐希和超自然主义派,都各有其所长,也各有其所短,这是显然的事实。
梵乐希已逝世了,然而梵乐希在法国文学中所已树立了的纪念碑,将是不可磨灭的。
(载《南方文丛》第一辑,一九四五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