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不可思议,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这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武文斌和我是初中同学,他家是农村的,上学的时候住校,我也不清楚他妈是改嫁了还是去世了,反正他从小没妈,学习成绩也不咋地,上完初中后,没再上高中就到社会上闯荡,先是在济南卖衣服,在那认识了一个南方女孩,早早的结了婚,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又回到了老家。这伙计也挺能折腾,先是在奶牛场收了牛奶往外地奶厂运,后来又自己开了个纸箱厂,生产那种网上卖东西包装用的纸盒子,还养过鸡,当过药贩子,再后来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干啥了,反正是慢慢的阔将起来,在县城最好的地段买了房子,开上了奥迪A4,一口气又生了俩孩子,总共两女一男。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从小没妈的农村孩子能混到这一步,我是很佩服他的,这些年他生意上如果有什么麻烦需要和政府部门打交道,只要是我能说得上话,我都尽量帮他,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战友、同学是仅次于兄弟的关系,有互相帮助的义务,他业务扩大以后对资金的需求自然就多了起来,因为我算公职人员,他找我给他担保过几次贷款,当然他都是按时还款,没给我找任何麻烦。前几年这哥们在老家村里租了几亩地,种上杨树,林下散养着土鸡,那时候他经常会给我送些土鸡蛋,告诉我说,他的鸡一点抗生素都不喂,都是老爷子从河边捡的贝壳磨成粉掺到粮食里面喂鸡,再就是吃林下的虫子,身体好着呢,下的蛋纯天然绿色无污染,那会闺女刚开始喂饭,我们把笨鸡蛋打碎了蒸鸡蛋羹,满屋喷香,点上一点酱油和醋,闺女很喜欢吃。
蛋,是好蛋!
去年冬天,他让我帮他弄一笔钱,月息一分五,也就是一个月一万块钱给150块钱的利息。我回家就和我媳妇商量着把我们存下的六万块钱给他,当时我跟她说是借给文斌,也没提给利息的事,因为武文斌的笨鸡蛋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哺育了女儿,我媳妇对他心存感激,没提任何反对意见。此后每月20号他都按时把利息打到我卡里,今年三月份,他父亲肺癌去世,我和王征到他家去吊唁,每人还随了500元钱的份子,现在想想,那是他跑路之前我最后一次见他,之后给他打电话,他总是说在忙,说不几句话之后就匆匆挂掉,不过上个月利息还是按时出现在了卡里,我也没多想。生意人吗,应该比咱忙。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干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他老家还有一个叔,我和王征也去过了,敲了半天门,一个中年男人气势汹汹的开了门,瞪着两只警惕的眼睛问我们找谁?我说,叔,你知道小武去哪了吗?还没说别的话,他叔就嚷嚷开了:“你们谁也别跟我说难听的,他有钱的时候我没沾他啥光,他跑了你们跟我说不着,我跟他爹不和,俺两家没来往。别看我是老农民,我也懂法律,恁要是再上俺家来,俺就报警。”我问,叔,你知道他妹妹怎么联系吗?“在广州打工,好几年没回家啦,我没她电话,你们找她去吧!”说罢,关上了大门。
王征说,走吧,没用,你看他那样,也不是一家来找了。
我说,我就是想不通,他走之前为什么不说一声?他就是明着告诉我,这钱他还不了,我也不会逼他吧。王征说,他不是欠你自己的,谁知道他欠了多少人的,人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回来的路上,我跟王征说,征哥,咱们是94年上的初中吧,二十年了,人有几个二十年,说实话,我20岁以后,几乎没交到一个值得一玩的朋友。即便是不牵扯到钱,一个相交二十年的伙计凭空就从你生活里消失了,心里难受啊。
其实把钱给他我并非没有顾虑,平时我没事的时候常给他打个电话,随便聊上几句,要是知道他到外地出差,我会关注一下当地的天气,那边如果下雨,就提醒他路滑,开车千万别喝酒,那会根本没想到他会跑,主要是他应酬太多,怕他出意外失去偿还能力,也不是我不把人往好里想。这钱是我们一家几年的积蓄,揪着心呢。
有次我们在一块吃饭,武文斌说,哎呀!你现在是比我媳妇还惦记我。我说,不一样,你在外面,你媳妇就怕你半夜突然回家,我呢,就怕你半夜了还没回家。这人听了大笑,一挥手,说,我要是跑了,你就把我媳妇领走吧。如今他真跑了,还把他媳妇也领走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跟我媳妇交代。
我算了算,他一共给我了7000多块钱的利息,都还在卡里没动,我自己这几年攒了点私房钱,有一万多,加起来差不多两万,王征又给了一万,我手底下现在有三万,先顶上吧,唉,偷偷摸摸攒三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我心又疼起来。
我这人,不抽烟不喝酒,也没什么费钱的爱好,平时挺节省,有点钱喜欢攒起来,看着卡里的钱慢慢增长,就觉得很高兴。要说这省钱、攒钱的习惯,应该是遗传自我妈。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有一档节目,就是满地方找人,问人家,家风是什么?我们当时正好在我妈家吃饭,看到这个节目,我随口问我妈,咱家家风是什么?
省钱!我妈脱口而出。
一旁的我爸马上给了她高度评价,说,你妈这辈子,挣钱不行,省钱很有办法。
每天一到夜幕降临,我妈就开始活跃起来,挎上她那菜篮子,穿梭于各个超市,捡那些半新不鲜的蔬菜水果买了来,价钱几乎是白天的一半,有时候人家还白送,就是靠这点锱铢必较的劲儿,我爹妈把我和弟弟抚养大,又帮助我们各自买了房子,成了家。我媳妇如今也很好的传承了这个家风,无论给大人还是孩子买衣服,先考虑的不是好看不好看,打不打折,打多少几乎是她买还是不买的唯一标准。想到这些,我心里一阵阵愧疚。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一张银行卡放在饭桌上,对我媳妇说,武文斌借咱的钱,给了三万,在这卡里,你收起来吧。她看了看卡,似乎觉得事情不妙,问,剩下的啥时候给啊?我说,他资金出了点问题,躲帐去了。
“不会是跑了吧?!”她双眼圆睁,面色愠怒。
最近一两年我们这个地方出了很多起这种卷款跑路的事,不少人甚至为此倾家荡产,平时耳闻加上她那雷达似的直觉很容易想到事情的真相。
我无言以对。
她沉默了一会,表面上恢复了正常,自己认真吃起饭来,一边还喂着女儿吃饭,也不说话。
饭后收拾饭桌,刷锅洗碗拖地,也不指使我了,自己干的还挺利索。往常没事的时候,这人一进门就叨叨个没完,这会倒异常平静。
反倒是我坐立不安,像个外人。
女人这点最可拍,没动静就是快了!
算了,多大点事!不理我睡觉去!我躺在床上随手翻了几页书,心烦意乱。起来喝了口水,上了趟厕所,强定心神,推敲了一堆词准备开导开导她,钱什么的,都是小事。
好不容易等她伺候女儿睡下,自己也上了床,我调整好情绪正准备开口,她“啪”的一声把床头台灯关上了。
漆黑一片,我越发的烦闷。
高中有一篇英语课文,说是一房东把自己房子的二楼租给了一房客,自己住一楼,这房客每晚都回来的很晚,穿着皮靴子,到了房间,把他那皮靴子脱下来,脱一只,“咚”的一声,扔地板一只,房东老太太每天别管再晚都是等他这“咚咚”两响之后,才能睡觉。一天房东忍无可忍,说你脱鞋子的时候动静小点,跟扔炸弹似的,再这样给多少钱也不让你住了。这房客忙说,下次一定注意。第二天回来又是很晚,把这茬给忘了,到了房间,脱下一只靴子,往地板上一扔,“咚”一声,一想,坏了,人老太昨个刚给说了,于是把另一只靴子脱下来,轻轻放在地板上。第二天一大早,这老太在门口梆梆的敲门,开门以后老太大怒:马上给我走人!你要扔就扔两只,我等你那只靴子落地等了一晚上。
我就跟那老太太似的躺在床上一直等着我媳妇那只靴子落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一个声音幽幽的传来:武文斌还算有点良心,跑之前还给了你一半,到底是发小。我们学校有个同事借钱给人家,是付利息的那种,利息好像还挺高的,后来别说利息了,连她本钱都卷跑了,临跑之前还从她手里又骗了两万,这老师差点没哭死,你说那些人咋恁没良心,咱老百姓挣点钱多不容易,我也想提醒你来着,可武文斌家是本地的,有房又有车,三个孩子,谁想到他还能跑?你说,他跑到外地,孩子上学咋办?
我没吭声。
“那天在商场,闺女看上一个带着小猴子的书包,一百多块钱,我没舍得给她买,闺女哭的浑身乱颤,死活不走,让我硬拽了回来,现在想想还心疼,我正想着“六一”是不是打折,打折的话去给她买回来。闺女都三岁多了,我还准备用这些钱给她报舞蹈班,找个好一点的老师让她学古筝呢……说着说着声音好像哽咽起来,坏了,怕是要哭。
我屏声静气,小心翼翼的听着。
没想到一声长叹之后,鼾声即起。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