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的生活往往是很低级无聊的,既非英雄救美,又非独闯虎穴。挨门挨户地搜查和犯罪现场足迹相吻合的鞋子并将鞋子的主人带到警局问话就是便衣警察拉尔森的日常工作。
今天,他花大半天的时间来寻找杀死凯丽的嫌疑人。最大的嫌疑犯是一个红脸膛、生疥癣的男人。他是凯丽的男友,名叫梅洛克,如果他招供了的话,案子就可以结了,偏偏有许多人为他作证,证明事发之时他正在千里之外开一个会议。
看起来,这案子得花点时间。拉尔森下班回自己的单身宿舍,途中停在肯尼迪汽车旅馆。他最喜欢这儿的鸡尾酒厅。
这家鸡尾酒厅其实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只是拉尔森的初中同学杰克是这里的调酒师。杰克很善解人意,当你想聊天时,他会大谈往日趣事;如果你心情不好,那么他的工作内容就只剩下了擦高脚杯。
拉尔森刚坐下,一杯他常喝的酒就被杰克端了上来。
旁边的一位留着小刷胡的矮个子绅士进入了他的视线,正在喝一杯粉红色的鸡尾酒,那人旁边的客人也在喝同一种酒。
酒店里很安静。当拉尔森喝第二杯的时候,已和杰克聊起了中学时的恶作剧,两人发出了笑声。
“哗啦”一声,有人把吧台一端的酒瓶碰碎。人们赶忙挽救那些食品和单据,杰克赶回去擦拭吧台。
“粗心大意!”矮个子绅士嘀咕道,小胡子上下抖动。拉尔森看了看他方正的额头,微尖的下巴,头发稀疏,眼睛湛蓝,鼻梁上跨着一副金丝眼镜。
“眼下粗心大意的人太多太多了。”那个绅士大声说道,“假如人们都小心一点儿,很多事就可以避免。在我看来,这个城市里粗心的人太多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糟糕透顶,糟透了……”
对于绅士如此直言不讳的批评,他心里很不舒服。拉尔森转过身来请对方解释。双方自我介绍了一下。小个子男子说他来自费城,名叫乔治·福特。
“我在费城的一家市场调查所搞民意测验工作,这周特地来此做一家洗涤公司的市场调查,至于洗涤剂的品牌,”他压低了声音,左右观瞧,“不能说得太多啊!”
“我能理解。”拉尔森答道,“可这与粗心大意有什么关系?”
福特先生将粉红色的酒放入口中。“过去两天里,我遇到两次很严重的意外——真的,非常严重——都是人为的粗心大意所引起的。两天前的下午,我作完访问,在市区散步,参观了一个施工工地,那地方你知道吗?”
拉尔森点点头。城区里只有一个地方在大兴土木,正在挖地基的同时,不时有送泥土的大卡车开过来。
“当车道上驶过一辆满载泥土的卡车时,”福特先生继续说,“我忽然一下子倒在车道上,就在车前!”
“脚下一滑?”
“不,我不是滑倒,是人群乱挤,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跌下了台阶。妇人的尖叫声传入我的耳朵里,接着有人抓住我的大衣领,把我拖到一边。否则,我现在已经变成一摊泥了。”他颤抖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卡车司机吓坏了,工长也吓坏了。他们向我问这问那,需不需要上医院,他们还抄录了几位目击者的姓名。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受伤,也没必要起诉他们。”
“唔,真的是太危险了。”拉尔森说,“不过,但这并不是这座城市居民粗心大意的理由。”
“还有,还有昨天!”福特又喝了一口粉红色的酒,“昨天我早早回了旅店,在差不多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坐在写字台前整理资料。我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我的墙被什么东西击中,那是一枚子弹。”
“一枚子弹?你没看错?”
“那时我还不能肯定。”福特承认,“我马上给楼下打电话,向经理抱怨。经理懒洋洋地上来检查,然后他紧张起来,打电话给警察局。警察赶来,说那是子弹。因为落地窗的玻璃已被击碎,所以无法判断子弹的来源。后来,他们得出结论:有人玩来福枪时走了火,造成的这场事故!”
拉尔森正要申辩几句,那个坐在福特先生旁边的人也喝着一杯粉红色的饮料,但一直一言不发,好像心事重重——突然发出一声呻吟,捧着胸口,跌坐在地上。
一阵死寂,接着是一阵骚动。人们纷纷跳起来,多半是退后,杰克从吧台跳出来。拉尔森迅速跨上两步,心脏病急救的步骤在脑海中回荡。拉尔森顺手推开一位有意帮忙、正在为病人按脉搏的人,他无暇去想那人戴着手套,如何能号脉。
“嘿,”杰克说,“这人才要了一杯酒,应该不会是喝醉了。”
“他不是酒醉,”拉尔森没有抬头,“杰克,最好叫辆救护车。不过,就是来了也是徒劳,他已经死了!”
第二天晚上,肯尼迪鸡尾酒厅又迎来了客人乔治·福特。拉尔森走进来时,福特的招呼很热情,好像两人是多年的好友。
“晚上好,拉尔森先生,坐下来聊聊如何?”
“好主意,福特先生。”
他们告诉了女侍者他们要的酒。
“你一点也不像个警察。”福特说。这话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大部分人说这话时总是“你不称职”的意思,而福特先生的话里却有欣赏之意。
“这符合便衣警察的工作风格。”拉尔森回答,“大部分案子里,平民的身份更方便。”
“你的语风也不像。”
“我知道。”拉尔森叹口气,“我的上司也这么说,他说我像搞文学的研究生。泊松大街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福特先生惊奇地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的工作地点?”
“你看,你没有看见我,不是吗?这就是便衣警察。我正在办一件命案——那案子已经上了报纸。”
福特摇摇头:“出差工作时我很少看地方报纸,广告太多。”
“哦,”拉尔森说,“我看见你从街边的一个公寓出来,你还在为那家洗涤公司效力?”
福特点点头:“再有半天就结束了,然后就返回费城。”
“希望今天没有粗心大意的人打扰你。”
“不,没有,”他说,“你倒是提醒了我,昨天那个犯心脏病的客人怎么样了?”
“不是心脏病。”
“不是心脏病?”
“验尸官说,他是被下毒害死的。”
福特镜片背后的眼睛睁得老大。“天啊,他是自杀的?”
“还很难说。我们正在调查,不过,死者性格孤僻,很少与人来往,所以没什么线索。他在这家旅店也没有登记,显然只是个过客。”
一阵短暂的停顿之后,福特叹了口气:“你的生活一定是场紧张之旅。”
“英雄救美、飞车追凶、独闯虎穴,”拉尔森轻描淡写地说。看到福特一脸的羡慕,连忙一本正经地补充:“我在开玩笑。事实上,工作相当刻板枯燥。任何职业都差不多。你的工作不也一样有趣,不是吗?”
“有时会的。”福特先生两眼闪烁,“比如说,在民意调查时,常有意外的答案。有个人曾告诉我,当他喜欢的咖啡换了包装时,他就再也不喝咖啡。有一次我作电视调查,走进一家屋内,发现看电视的只有一只小哈巴狗,它正在欣赏一部环保题材的影片。”
“有次我去朋友白瑞德那里做客,他正在和一位少妇练瑜伽功。那位少妇做了一节课的裸体的倒竖蜻蜓。过了不久,白瑞德就退休了。”福特幽幽地说,“他宣称,他已经征服了所有。”
“你在访问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拒绝回答问题?我们可是时常碰见。”
“恰恰相反。让我烦心的不是让他们开口,而是如何让他们闭口。有些人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住,有时候我就像他们的观众。前天,我按了一家门铃,发现里面正好有人在吵架。有位妇女打开门,我才问了她四五个问题,她丈夫就不顾一切地把她拉开,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你应该也问她丈夫几个问题,如果两个人都回答问题,那吵架的事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没见到她丈夫露面,他待在门后,只看到一只手把她拉开,关上门。回想起来,那手上带着一只手套。”
“然后呢?”
福特耸耸肩:“我试了试周围的几家邻居,都没有人。后来,我看时间也不多了,所以,在城区逛了一会儿。就在那个时候,我被推倒,险些丧命。”
拉尔森与福特谈得很投机,他们一起吃晚饭,谈了谈各自工作中的麻烦和欣喜。
晚饭之后,两个人谈性正浓,又回到福特的新房间——原来的房间在修理落地窗。福特拿出调查表,把如何分析和整理告诉拉尔森。然后,拉尔森带福特去警察局参观,警局让福特大饱眼福。两人一起回到旅店,一同喝了两杯,愉快地分手。
拉尔森在旅店中住下。
凌晨三点。轻微的喀嚓声从拉尔森房门中传了出来,然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入房间,一把一尺左右的刀在来人手上,狠狠地冲着床上睡觉的人猛刺数下。
拉尔森从浴室里闪身出来,打开电灯,来人的猛刺还没停止。
“够了,梅洛克先生。你被捕了,罪名是谋杀凯丽,若是你把手中的刀放下,我就向你宣读公民权。”
来的那个人一下子昏厥在地。他就是凯丽的男朋友——那个被证明毫无嫌疑的人。
“你怎么会怀疑到我的?”在去警局的途中,梅洛克问拉尔森。
“我想,也许你过于关注此事,梅洛克先生。”拉尔森回答,“福特第一次差点死于车轮下,可以解释为意外;第二次差点被走火的子弹击中,就太可疑了;但是第三次死的居然是他吧台邻座,喝同一种饮料的人,事情已再明显不过了。有人打翻酒瓶,分散大家注意力,借机投毒,只不过投错了杯子。我不得不想到,有人要杀福特先生。但是杀人动机让我费解,因为他不是本市人,而且马上就要离开本市。所以,我决定跟踪他,只是若即若离地跟踪,却发现你也在跟踪他!
“最初,我并没有怀疑到你。后来,他跟我说他工作途中遇到了两个吵架的男女,而那个男人戴了一种特制手套。在第一次调查凯丽被杀一案时,你曾告诉我,你戴手套是避免牛皮癣传染。你要赶在福特先生发现男人和妻子吵架时还戴着手套之前,杀了他灭口。”
梅洛克点点头:“我只是搞不懂,福特为何不在看过报纸后立刻报警。”
“你不知道,福特先生在外出旅行时,从不看当地报纸,对于命案也不甚了解。你如果不想杀他,他根本不会有麻烦。凯丽只是他访问资料中的一个名字。昨晚,他拿资料给我看,我发现凯丽的名字,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五次三番地被人追杀。我整个晚上与他在一起,还带他去警察局,就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而且,你会以为他向警方提供了情况,今夜更要杀他灭口。我让福特先生住在了另一幢房子里,自己则住在这个房间里。我用几个枕头堆成人形,用毯子掩盖好。”
“我知道了。”梅洛克苦笑。
由于休息不好,一个上午拉尔森都在睡觉。下午才去餐厅吃三明治,喝咖啡。福特先生看到了他,热情地打招呼。
“我看见你上报纸了!”福特说,“虽然我从不看报,可是朋友的照片被当做头版,就不能不破例了。报上说,那件杀人案被你侦破了。”
“事实上,我破了两个案子。”拉尔森纠正道,“一个男人杀死女朋友,为了灭口,又将一位陌生人毒死。”
福特一脸敬佩:“这工作哪里枯燥?我就要完工了,再问几家,下午四点三十五分就乘坐飞机离开,这回见了很多人很长见识。对了我还是要说这城里的人真是粗心大意,我今天租的车刹车失灵了,要不是撞在了草堆上真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