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特里·怀特生命中比较快乐的一天。事实上,他的生活中非常缺少快乐。怀特是个谨小慎微而又贪得无厌的人,绝不会放过到手的利益。对利益的贪婪让他得到了一位年轻、美丽可爱的情妇。
怀特的相貌远远谈不上英俊。他削肩缩腮,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总是湿漉漉的,一张没有血色的嘴很少微笑,如果有的话,也是狡猾的笑。有位顾客曾经评论过这张脸:“任何人对他的信任都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而那张脸本身也不相信任何人。”
因此,特里·怀特能够占有雷切尔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因为他的钞票。
怀特在这天早晨想到万能的钱时,狡猾地笑了。想到多年来秘密积攒下来的钱,他的笑又古怪了起来。
表面上,特里·怀特是个锁匠。当然,他也做一些合法的事,诸如出租房屋、买卖股票、放高利贷等。但是他是靠当锁匠挣来自己这份家当的。他从年轻时起,一直到现在都是个锁匠。
在高街上有个小小的门面是他的,门面的右边是一家破落的小店,经营油漆和壁纸,左边是一家生意不怎么兴隆的熟肉店。这个地区在城中属于比较没落的,像挂在锁匠店门肮脏门帘上面的招牌一样饱经风霜。那招牌从创业至今已有三十一年的历史。整个城市中,只有五家锁店是登上电话簿的,其中就有特里·怀特。所以,虽然店铺的地理位置不好,固定的老主顾还是有一些的。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腋下夹着报纸,来到他的店铺。他推开前门走进店里,随手又锁上门。他来到后面阴暗的小办公室里,打开落地灯,从圆球形的白色灯泡里射出来的灯光,照出一张有爪形脚的圆桌,和两把已经破旧不堪的椅子。椅子上铺着深色的漆皮垫子,塞在里面的草从一个破洞露出来。在这些东西的下面,是一块沾满咖啡和食物的破地毯。把帽子和报纸放在桌子上以后,怀特走到一个小水槽前。他取出一只搪瓷盘子和一个塑料杯,在水龙头下洗干净,然后在电炉上放了一锅水。他打开电炉后,回到桌边,小心地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几分钟后,就能用热水冲咖啡了。正当他要打开报纸时,前面传来敲门声。
特里·怀特叹了口气,走到前面。有一位年轻人站在外面,只有头部露在挂着半截门帘的上面。
特里·怀特没有开门。因为八点整才是他开门的时间。他对着外面的人耸耸肩,指指墙上的钟。看起来很着急的年轻人,拼命地推门。
特里·怀特依然没有开门而是转身就走。年轻人开始使劲敲打玻璃。
这时候,打电话叫警察也许是任何其他店主的选择,但是,特里·怀特从来不叫警察,他站了几秒钟,听着窗户上的声音,然后转身走向了门口。
“什么事不能等到八点啊?”他在开门后冷冷地问。
“老人家,我有急事。”年轻人回答说。
“知道,”年轻人什么事都是急匆匆的,特里·怀特心中暗想,鲁莽冲动是他们的共性,事情总会被他们搞得一塌糊涂。雷切尔就是这样,不过,幸亏她遇上了他。“好吧,年轻人,把你的急事告诉我,说完我好喝咖啡。”
年轻人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小心地放在玻璃柜台上。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旅馆用的小肥皂。
“这个,”他问,“够清楚了吧?”
特里·怀特把眼睛眨了一下。“我今天早晨已经洗过澡了。”
“嗯,老人家,你还没看过呢,仔细瞧瞧。”
特里·怀特弯下腰,凑上前去看那块肥皂。
“那印子你看到没有?”年轻人问。
特里·怀特点点头。有一把钥匙的模子在肥皂上。他从凹线和刻痕上看出,那是典型的耶鲁牌筒型钥匙。第一和第三齿比其他的长一点,住宅和公寓大门通常会用这种钥匙。
年轻人拍拍特里·怀特的肩头问道:“够清楚了吧?”
特里·怀特直起身子说:“什么意思?”
“再打一把同样的啊。”
“我得根据情况来。”
“什么情况?”
“你找的人有什么样的技术。”
“不是钱?”
“不是钱。因为打造钥匙的费用并不高。”
“多少?”
“十美元就够了。”
“十美元?老人家,你简直在敲竹杠。顶多两块钱就可以打一把这样的钥匙,而且到处都可以打到。”
“那么你到别处去打两块钱的好了。”特里·怀特有些不耐烦了。
“五块行吧?”
“十块。”
“你真把我逼得没有办法。”
“年轻人,逼你的是你自己,不是我。”
“好吧,十块就十块吧。打好要用多长时间?”
“中午。”
“早点不行吗?”
“不能,别走,”特里·怀特说着,把一张卡片从柜台后面拿了出来,“写下姓名和住址。得开一张预付十块的收据。”
“你不太相信人?”
“我只相信上帝。”
特里·怀特回到他阴暗的办公室,冲好咖啡后,坐下来看报纸。一则盗窃案深深吸引住了他。一位实业家和妻子参加音乐会回来时,发现有人盗走了家中价值十万元的珠宝。他们出门这段时间,只有一位女仆在家里。她睡在二楼,屋里没有任何强行进入的迹象,所有能进入屋子的门窗都锁得好好的。这对夫妻回家时,是用自己的钥匙把车库打开,通过地下室进屋的。媒体报道说,警方正在调查这件事。
八点整,他开门营业。把门打开是他唯一要做的事。二十分钟后,第一位顾客上门了。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有一把汽车钥匙在她手里,说是打不开车门。特里·怀特把一管石墨卖给了她,并告诉她用法,然后把她打发走了。不到九点钟,电话铃响了。特里·怀特接起了电话。
“怀特锁店。”
“是特里·怀特吗?”
“是我。”
“我是戈登·特里,事情成功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我应该把一些利润分给你。”
“赃物我不碰,钥匙寄还给我就行了。”
“已经寄出了。现在,能再给我打一把钥匙吗?”
“几个月后,也许可以。你应该休息一下,这样活的时间会更长些,别太急。”
“那就按你说的吧。”
“打电话就行了,你不用来。”
十点钟,特里·怀特来到隔壁的饮食店,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当他在后面房间吃完点心后,又走进来了一位顾客。
忙过一阵后,他瞄了一眼挂钟:十一点十七分。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哦,对了,早晨那个年轻人的钥匙。他把那个人留下的肥皂和资料卡找了出来。那人叫乔治·杜邦,住在首都大道1444号,没有电话。特里·怀特把一张最新的地图从玻璃板下面拿出来,在上面查找这个地址。1444号是一家纪念碑公司。
这位杜邦在中午时出现了。他仍然和早晨一样显得很紧张。他睁大眼睛问道:“准备好了吗?”
特里·怀特默默地递给了他按肥皂模子打出来的钥匙。他打了两把,自己留了一把。
“老人家,肥皂呢?”
“我洗手用了。”
“你这个老头真聪明。”
“像首都大道上的纪念碑一样,沉默是金,我认为。”
杜邦摇摇头,然后就走出了店铺。
特里·怀特从桌子旁边的一台小型压力机那儿把肥皂取了回来,还有那把和杜邦拿走的一样的钥匙,一起放进了他的资料柜。他总觉得按照杜邦那块肥皂做出的钥匙,有点儿……
这时电话铃响了。
特里·怀特拿起电话。
“我是丘比。”一个大嗓门说道。
“你好,丘比先生。”
“一个叫鲍勃·巴林的人,有幢别墅在瓦尔登湖那里,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知道。”
“我早料到你知道。听说你在他那里做过事?”
“是的,丘比先生,那又怎样?”
“他船库的钥匙你有没有?”
“可能有。”
“太好了,我想租二十四小时。”
“一级还是二级租金?”
“特里·怀特,不要开玩笑了吧?”
“不,一点儿不开玩笑,丘比先生。过去,二级租金一直是你向我租东西时的价钱——也就是一百美元一天,对不对?”
“我洗耳恭听。”
“你租一把钥匙只不过是去开一扇门。锁一打开,你便可以拿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那些我不管。但我很怀疑你去开一个船库做什么。丘比先生,你要一条船做什么?去钓鱼吗?”
大嗓门发出一阵大笑,但丝毫没有笑意:“如果我只是打算把一个朋友的船修好,好让他用的时候……”
“我对细节不感兴趣。丘比先生,你觉得一级租金怎么样?”
“一级租金是多少?”
“一天五百美金。”
“很公平。我会在一小时内把钱寄出。”
“钥匙,我会寄到你平常的那个地址。”
挂上电话后,他心想,今天的收获真不错,何况才过了半天。他要买一瓶酒到雷切尔的公寓吃晚饭。一瓶酒,也许还带一些花。这是第二次去看她,带点东西是应该的,使她觉得他比上次好。
他第一次去她那儿时是彻底失败的,对此,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行为就像一个放高利贷的。可是,这年头,谁能相信谁呢?在短时间内相信一个男人也许可以,可是,永远不能相信一个女人,尤其是像雷切尔那样美丽的女人。在她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生下来后,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再理睬她。谁能相信这样的女人呢?
特里·怀特雇用的那个收租人可能占过她的便宜,否则,为什么她没交三个月的房租,他还不采取任何行动呢?当怀特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亲自出马了。他来到那个贫民窟,看到了她真实的处境,听了她的遭遇,然后,他提了一个建议给她。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年纪这么大了还没有结婚,难免有些寂寞,他攒了些钱,在康力特大道上有一幢高级公寓,雷切尔愿不愿意单独住在那儿?或偶尔允许一个孤独的男人去拜访自己?
好,既然这样,那么有些条件:特里·怀特的名字绝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明天就搬家,新住处的地址不准留下;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什么都不要带,因为他会给她买最好的;不准再见过去的任何朋友,特别是年轻的,当然,那个让她怀孕的流氓就更不能见了;要对他忠心耿耿,百依百顺,做到这些有问题吗?
那个婴儿你想要?好,可以,但有个条件:先照刚才所说的那样表现表现,一个月后我们再谈婴儿。来,亲一下……不行?雷切尔,你真固执,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被我吻过。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来到电话机旁。有一阵儿,一种强烈的冲动抓住了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今晚就见面了——而且可以带着酒,可以把酒言欢。
他站起身,毫无目的地在店里踱来踱去。忽然,那块绯红色的肥皂吸引了他的目光。潜意识里的某种想法让他吃了一惊。他拿起肥皂,又放下,然后慢慢地擦拭摘下来的眼镜,擦干净后再小心地放到鼻梁上。肥皂在他的左手里面,他把右手伸进裤口袋,慢吞吞地、几乎是不情愿地掏出一串钥匙。他一把一把地看着,直到第八把。这把钥匙被他仔细打量着,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肥皂上:钥匙与印模完全相符。他拿出那把多打的钥匙,仔细地比着,脸渐渐阴沉了下来。
最后,他来到电话旁,给雷切尔五天前搬进去的公寓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他担心把电话号码拨错了,放下电话重拨,还是没有人接。
没办法,他拨通了公寓管理员的电话。
“拉里,”特里·怀特说,“把今天下午的电视节目的情况告诉我。”
“什么?哦,怀特先生,我是进来拿钳子的。”
“钳子?你的那双眼睛是干什么的?我不是告诉你特别注意雷切尔小姐的一举一动吗?”
“我是留心着呢。”
“那么为什么还有年轻人去找她?她搬进去不到五天,这种事怎么就会发生?”
“怀特先生,这些我都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本来打算晚些时候向您报告的。有一个年轻人在昨天下午四点过后来按她的门铃,当然,我的门铃就像您安排的那样也响了。所以,我便上楼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是个黑发男人,高约六英尺……”
“他的长相我知道。”
“嗯,总之,小姐不让他进去,但他硬要进去。后来,她差不多让他进去待了有十分钟时间,就是这样。”
“那就够了。”
“他出来的时候,我听见小姐说,她永远不会再见他。怀特先生,这些我都记下来了。”
“好。现在,你马上到楼上去,敲雷切尔小姐的房门,得不到回答的话,就用你的钥匙打开门。二十分钟之内我就赶到。”
特里·怀特又给出租汽车公司打了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开到雷切尔住的公寓大厦附近时,司机说:“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先生,又是警车,又是救护车。”
“就在这儿停下吧。”特里·怀特命令说。
付完车费,特里·怀特好奇地向出事地点走去。围在公寓大楼门口的有十多个人。他小心地走过去,在两个胖女人和一个老头儿后面站住了。
“担架抬出来了。”一个女人说。
“盖住了头和脚,”老头儿说,“那只意味着一件事。”
“太可怕了。”胖女人说。
“瞧那儿,”另一个胖女人说,“哦,不!”
特里·怀特从两个女人的肩头望过去,看到另一副担架被两个警察从大门抬出来。
“和刚才那个一样,”老头儿幸灾乐祸地说,“盖住了头和脚。”
“他们出什么事了?”一个女人问道,“我是说他们怎么会……”
一个手抱书本、满脸雀斑的女孩抬头望望两个女人,说:“我听别人说那个男的先把那个女的杀了,然后自杀。用切肉的刀。”她静静地补充说。
特里·怀特转身离开了。他一边走,一边想:年轻人总是这么鲁莽冲动,动不动就自杀,这么年轻就死了,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