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一觉,刘虎决定不找刘龙了。宏宝说得对,一个人要向前看。这时他如果向前看,就得和宏宝他们捆在一起,尽量多搞些钱,把新千年来的第一个元旦和春节过好。
尽管天气寒冷,但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多,大家似乎都不想待在家里度过世纪末的最后几天,而是要涌上街头作狂欢状。宏宝他们则不管他们是真狂欢还是假狂欢,只管在人群中睃来睃去,伺机而动,替那些不好好保管自己钱包的主人临时保管几分钟,待把钱包里的钱掏尽后,再把钱包放在离它主人最近的地方。
十二月三十日,宏宝宣布收手。这些天他们收入丰厚,进账有三千多元,再加上从医院退回来的钱,足够可以度过一个冬天了。宏宝决定在市里先玩三天,等过了元旦,就转移到郊区机床厂,陪赵爹过春节去。
这几天他们出手的频率实在太高,而出手的频率一高,被捉的机会也是成倍成倍地增长。所以搞得神经高度紧张,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的,连梦都没做个好梦。一早醒来,大家互相抱怨在梦里被人追赶了一晚上,追得好累好累。现在好了,现在放假了,自由了,轻松了,要如何便如何。一大早,德伢子和辉癞子就上街看热闹去了。
烂鼻脓睡了几天,感冒渐渐好了,只是脚后跟化脓了,一时半会好不了。刘虎和宏宝邀他上街走走,他病恹恹地说想待在家里。刘虎与宏宝便出门闲逛了。漫无目的地左逛逛右逛逛,居然到了草根餐馆。刘虎侧头瞄了宏宝一眼。宏宝没看他,而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草根餐馆的大门。刘虎心里一动,便跑了进去。
几分钟后,刘虎出来了,对宏宝撇了撇嘴,同时摊了摊手。宏宝叹了一声气,什么也没说,调头往回走。
听说六一广场上午有一场世纪末音乐演唱会,刘虎拉着郁郁寡欢的宏宝去听歌。远远的,两人就被那骇人的声威给镇住了。好热闹的场面啊!好壮阔的音乐啊!仿佛全世界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了,仿佛全世界的声音也聚集在这里了。宏宝的脸色渐渐明朗起来,他哦哦哦地跟着听众欢呼起来。刘虎则把手放在嘴唇里,放肆地吹着口哨。刘虎不知道音乐之中的人们为什么会这么快乐?他身体里毫无由来的兴奋在不由自主地滋生!宏宝也是这样的,彻底融进了这欢乐的人群中,只有这时,他们与这个城市的人们才不分彼此!
就在两人忘乎所以的时候,刘虎突然看见烂鼻脓了,刘虎的嘴巴慢慢张成了O型,抽风似的身子也停了下来。宏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见在地上爬行的烂鼻脓了。天啊!世纪末最后一天,烂鼻脓居然还在街上乞讨?宏宝拉着刘虎的手,飞快地逃出人群!
两人跑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这个卵人,要他出来玩,他却说要待在家里。”宏宝说。
“哎,你想想吧,也能理解……他大概觉得自己这几天没出什么力吧?所以要瞒着我们出来讨……”刘虎说。
“又没人怪他,他干吗呀?”
“是没人怪他,可他也许在与老麻怪比吧?老麻怪成了废人,就不想与我们混在一起了……”
“虎伢子,你想多了,烂鼻脓自尊心若这么强,也不会出来讨。我估计他觉得这样赚钱来得容易,就想趁脚还没好之前,出来多搞点,这叫手痒。我们不也常常这样吗?”
刘虎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哎,随他去,我们回家。”宏宝说。刘虎点了点头。两人都不想烂鼻脓乞讨时看见自己,那样双方都会觉得不怎么舒服。特别是在这样的日子。
差不多晌午了,烂鼻脓没回,德伢子和辉癞子也没回。宏宝的意思是等他们一起回来再吃饭。刘虎说饿死了,事先又没通知大家一起吃中饭,不如他俩先吃。宏宝同意了,就让刘虎先订两个盒饭。
两人刚把盒饭吃完,德伢子跑回来了。他面如死灰,弯着腰,双手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吐着涎液。刘虎笑道:“德伢子,又动手了吧?被人咬着不放?”
德伢子不理刘虎,继续喘他的气,吐他蚕丝般的涎液。好半天才说一句:“老麻怪……老麻怪……”
宏宝忙问:“你看见老麻怪了?”
德伢子说:“老麻怪……要跳楼!”
宏宝叫道:“什么呀?跳……楼?你说清楚一点?”
德伢子说:“是的是的,老麻怪要跳楼,在劳动广场的和平商厦上。”
刘虎叫道:“究竟怎么回事啊?!他要跳楼,你不去拉他!还跑回来干吗呀?!”
德伢子说:“怎么拉他啊?上百个警察围着他,我们哪里敢靠近?辉癞子要我回来给你们报个信,他在那里等着。”
刘虎听了,忙冲着去拦了一辆的士,随后而来的宏宝像一粒子弹射进车内。刘虎招招手,要还在喘气的德伢子也赶紧上车。三个人心急如焚地赶到了劳动广场。宏宝一个劲地抱怨德伢子为什么不打的回来,德伢子苦着脸说,他从没有打的的习惯。再说急起来,他就什么主意也没有了,只记得疯狂地往回跑。
好不容易赶到劳动广场。但就在他们下车时,人群一阵惊呼,他们抬头去看,就见一个灰影从和平商厦的顶楼小鸟般坠了下来,远远的,还听到一声闷响。
三个人像被电击了,木桩般地愣在那里!
老麻怪!老麻怪!老麻怪!刘虎听到自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老麻怪!除了叫老麻怪,他不能再有任何思维了。宏宝突然发疯般地向前冲去,刘虎与德伢子紧随其后。看热闹的司机见他们跑了,哎哎哎地追着他们叫:“还没付钱呢!”德伢子回头吼一声:“我们兄弟跳楼了!你又不是没看见?!你还要钱?!”司机思维短路了,再不朝他们喊了。
宏宝挤进人群,要去看老麻怪,但被围成一圈的警察挡住了。宏宝粗暴地往里挤,同时大喊大叫:“老麻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两个警察拉住了他,不让他往里钻,宏宝差一点要与他们闹将起来了。刘虎正要上前去拉宏宝,警察却放宏宝进去了。一个年长的警察问宏宝:“你认识那个跳楼的?”宏宝使劲地点头,那个警察就说:“那你进来吧。”宏宝就这样懵懂进去了。德伢子正要跟随宏宝进去,被刘虎拉住了,刘虎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德伢子说:“我不知道,我与辉癞子听说这边有人要跳楼,就跑来看。看了半天,才发现要跳楼是老麻怪。辉癞子就要我回去给你们报讯。”正说着,辉癞子挤到他俩身边了,他着急地问道:“宏宝进去了?”刘虎说是的。辉癞子忙把两人拉出人群,附在刘虎的耳朵边说:“我听说老麻怪杀了人呢,把别人一家三口都杀掉了!”刘虎又骇了一跳,着急地叫道:“你为什么这时才说啊?!”辉癞子叫道:“我到处找你们,可就是找不到!都急死我了!等我看到你们时,宏宝刚从警察胳膊下钻过去,我喊都喊不应。”
“这么多人,哪听得见啊?!”刘虎气急败坏地说。
德伢子说:“这下惨了,这下惨了,老麻怪杀人,我们也许会跟着倒霉。”
刘虎叹道:“如果宏宝沉不住气乱说话,肯定脱不了干系……”
德伢子说:“可他这样子疯了似的,哪沉得住气啊?而且又摸头不摸脑的,根本不知老麻怪杀了人。”
三个人正说着话,大批警察快速撤出劳动广场,警车呜呜呜地一下子开走了。这时再去找宏宝,可哪有宏宝的影子?宏宝显然被警察带走了。三个人又去寻老麻怪,但老麻怪的尸体也被运走了,地上,只有一摊暗红的血迹。
警察撤离现场后,围观的人们也陆续散开。不知哪家商场大白天也在放烟花,天空中只见硝烟不见花,但巨大的响声把节日的氛围重新给渲染出来了,根本看不出这里刚才发生过一桩惨案。三个人像三只晕鸡,坐在老麻怪的血痕旁待了一下午,都指望从广场的哪个角落突然冒出宏宝的身影来,但没有。宏宝再也没露面了。
刘虎心想,老麻怪杀的一定是剁他手指的人。但把一家三口都杀了,也太残忍了。老麻怪身上有一股戾气,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了,但没想到他会做下这等事来。
据道听途说,老麻怪手握尖刀,满身是血从那户人家出来,也不跑,也不逃,像个精神病患者在街上慢腾腾地走着,他的身后很快就跟随了很多观众。直到派出所的警察赶来,喝令他站住,他才跑起来,一直跑到和平商厦的顶楼。然后就与警察僵持在那里了,警察越来越多,冲着他轮番喊话。老麻怪见实在跑不脱,就跳楼自杀了。
刘虎几乎有点不相信这件事,老麻怪今年才十四岁,尽管长得比同龄人要高大结实,但如果不偷袭,大白天他怎能杀掉一家三口?再是老麻怪也许在杀人之前就抱了必死之心,要不然他不会选择白天杀人,杀人之后也不会不逃不跑。老麻怪也许就想从高高的顶楼上跳下来?不知他是想感受一下飞翔的状态?还是想感受一下杰鳖当时的情景?老麻怪不但怪里怪气,而且还有点傻里傻气。除了他,其他几个人是不会做出这样事来。
回到出租屋,三个人依然无计可施,只能傻坐。坐到晚上十一点多钟,辉癞子说:“饿死了,中饭都没吃,我们吃饭吧?”刘虎点点头说好。头脑里突然一闪念,我叫一声:“烂鼻脓呢,烂鼻脓怎么没回家呀?”
辉癞子和德伢子同时说道:“是啊,烂鼻脓呢?”这时候,大家才发现烂鼻脓居然还没回来。
刘虎说:“上午我与宏宝还看见他在六一广场讨钱,也不知个天光早晏,这时候还不回来!”
辉癞子说:“不管他,我们先吃了再说,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刘虎说:“难道他也出了什么事?”
德伢子说:“他讨钱会出什么事,等我们吃了饭,他再不回来,我们就去六一广场找他。今天过节,街上人多,我估计他是讨得舍不得回来了。”
刘虎想,也许是这样的吧。
在一个小巷的店子里吃了一点夜宵,刘虎与德伢子、辉癞子就匆匆往六一广场赶。大家从来没看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六一大道被禁止通车,十余里全是灯的海洋,人的海洋,花的海洋,威风锣鼓和欢歌笑语的海洋。热闹的程度比上午有过之而无不及。三个人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寒风把每个人的脸都刮成烂苹果似的红艳,每个烂苹果似的脸上都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每个人的嘴边都呼吸着一朵雾花,所以每张脸都比平常要模糊些,这让他们寻找烂鼻脓更加艰难一些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六一广场时,新千年的钟声正一下一下地撞响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全城的人几乎都在大声念叨着这几个数字,而且整齐得无与伦比!三个人被这种声势吓呆了,觉得全城的人们都像老麻怪一样发疯了。当数完“一”后,或者说当还没有数到“一”时,五彩缤纷的礼花就在夜空中硕大无比地瞬开瞬灭,整个沙水市成了一个魔幻之城。人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以致他们三个紧贴在一起,互相之间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刘虎冲着辉癞子的耳朵喊:“这样根本没办法找到烂鼻脓!我们不如早点回去!”
辉癞子和德伢子都点头同意。这种热闹与他们目前的状态一点也不适合,他们曾经的伙伴老麻怪在今天跳楼自杀了,他们的老大被警察带走了,而他们的小弟烂鼻脓却去向不明!三个人哪还有心情参与这种热闹?
德伢子一回到出租屋,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刘虎与辉癞子又谈了一会宏宝和老麻怪,慢慢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