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开门一看,满世界银装素裹,看得人血脉贲张,虎伢子、德伢子、辉癞子当即打起雪仗来,三个人在屋前追来逐去,宏宝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牙齿白雪般洁亮。睡一觉,他的心情明显好多了,老麻怪被他撇在一边暂时不管了。
也是的,老麻怪若是在外面混不下了,一定会回来找他们的。他们要担心也没用。还不如快快乐乐、轻轻松松打一场雪战。刘虎朝德伢子和辉癞子使了个眼色,三个人突然朝宏宝发难,雪球噼里啪啦在他身上纷纷炸开,宏宝大叫一声,弯腰抓起雪就朝他们打,一边朝屋里大喊:“烂鼻脓!烂鼻脓!快来帮我啊!”
可喊了半天,都不见烂鼻脓跑出来,“停!停!停!”宏宝挂起了免战牌,他想回屋看个究竟。几个人跟着他走进屋里,发现烂鼻脓早醒了,像一只懒猫一样把被子捂得紧紧的。
“怎么了?哑了还是聋了?要你帮老子也不应一声?”宏宝埋怨烂鼻脓。
烂鼻脓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头疼,全身没半点力气……”
烂鼻脓的鼻音很重,宏宝蹲下来,用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呀?你感冒发烧啊?多久了?”
烂鼻脓说:“一早醒来,我就感觉不对劲。”
刘虎说:“我去买感冒药吧。”
宏宝嗯了一声。刘虎正要出门,他突然像记起了什么,忙掀开被窝,去看烂鼻脓的脚后跟,发现有些红肿,便对刘虎说:“再要一些消炎药来。这个卵人,想不到身体这么差,没搞两下,就病了。”刘虎应声跑出去了。心里想,一定是昨天上街乞讨时着凉了。这么冷的天气,划破脚后跟,还要把半截小腿露在外面,不感冒才怪呢。看来这三百六十四元五角钱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德伢子还嚷着大家都去乞讨呢。若真的都这样去讨,今早晨可能全倒在床上起不来,连个买药的人都没有。宏宝那时划破脚后跟乞讨应该是在夏天吧,他没想到这一招在冬天并不适合。
是在给烂鼻脓买了药回来的路上,刘虎突然很想回家去看看父母及兄弟刘龙。刘虎不知自己怎么了?他想或许是雪天雪地的缘故吧?白雪常常让人的情绪失控,刘虎其实已经不打算回去看他们了,但今天,他还是决定回去看看。再过几天,就是新千年了,也不知为什么说是新千年?新千年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刘虎也不清想。可如果现在不去看他们,以后再去看,那就意味隔着新旧两千年。
把药给烂鼻脓吃下,刘虎向宏宝请假,宏宝要给刘虎一些钱,买点东西提回去,说是父母虽然对他不好,但他不能对父母不好。刘虎点点头,但没要他的钱,说自己还有点钱。
刘虎是在大家倾慕的眼神中走出房子的。刘虎一点一点地踏着积雪往前走,脚步有一些怯意,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雪天里容易流泪,雪太寒太白,刺激眼睛容易流泪。刘虎的眼泪莫名其妙流出来了。刘虎想,是应该买点礼物回去,他要让父母知道,他不再是一个累赘,他能自食其力了。
刘虎买了一条烟和两瓶酒,在积雪的街上飞快地跑起来,他跑过了湖南路,转到太白路,进入紫薇巷。刘虎小时候就住紫薇巷。再过两分钟他就可以看见父亲刘辉和后母李晓媚。刘虎停下来,不跑了。站着喘气的时候,刘虎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换一件更新的衣服来。身上的这件棉袄虽然新,但被他穿得有些脏了。后母李晓媚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他再不想让她看不起自己。
但刘虎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家。儿时玩耍的青石板街道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以前那些古旧的木质楼房已荡然无存。刘虎向一个建筑工人打听这里的人的去处,建筑工人用一口难懂的方言告诉刘虎,这里的房子早在四个月前就全部搬空了。至于那些人搬到哪儿去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刘虎又向周围的居民打听搬迁的人们。那些居民以一副劫后余生的口吻告诉刘虎,那些人搬到很远的郊区去了,而且分散得很。也难怪他们口气中有种欣喜,在老城区住了大半辈子,谁愿意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他们开始听说这条街头要搬迁,以为自家的房子也在搬迁之列。谁知推土机推了大半条街却在自己家门前打住了,心里头当然有种说不出的庆幸。
刘虎不知到哪里去问父亲的下落,父亲的去处也许只有政府知道了,说不定连政府都不知道。刘虎提着两瓶酒和一条烟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是的,他是不喜欢父亲,但他毕竟是自己父亲。他一直没来看他,并不意味他永远不来看他。他以为只要他住在这里,他随时都可以来看他。现在他来到这里,发现不但见不到自己的父亲,而且连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也没有了。想起这些,刘虎的眼泪又沁出眼角来……
刘虎想,在这个城市,现在他真的无根无着了,就像一朵被风吹走的蒲公英,当再被风带回时,原先那棵生他长他的枯杆却荡然无存。沙水这么大,不再有他的家,他的家被一个巨坑吞噬了。刘虎冲着巨坑吐了一口唾液,然后一跺脚,走了。
刘虎去河西纺织厂去看望母亲汪霞。很幸运,他见到了汪霞。刘虎远远地站在那里,望着母亲在自己的单间宿舍里忙出忙进。与她一起忙出忙进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们在搞卫生。也许也在准备迎接新千年吧?刘虎不知这个陌生的女人是谁,估计是母亲的同事?至于他兄弟刘龙,刘虎站了半天,也不见他的踪影。刘龙同他一样在外面打流,肯定仍然没有回到母亲身边来,就像他再不可能回到父亲身边去一样。
汪霞这会儿表现得多安详啊。她忙出忙进,似乎忘了自己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一边搞着卫生,一边哼着歌。刘虎站在外面,眼泪不由分说,就流了出来。
还是那个陌生的女人眼尖,她看见刘虎了,然后朝汪霞说了句什么,汪霞停止嘴中的歌,朝刘虎这边望来,一年多没见,她还是认识他,她大叫一声:“虎伢子!”
刘虎就在她的叫声中扔下手中的烟和酒,拔腿跑了!汪霞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同时追了出来。汪霞一边追一边大喊大叫:“虎伢子,虎伢子,你跑个鬼啊?你跑个死啊?!”但刘虎不管她,只一会儿,就把她和她的喊声甩得远远的。倒是这个不喊不叫的年轻女子,刘虎没能轻易把她甩掉。但她显然也不行了,她突然站住不追了。刘虎见她站住了,也停下来。
刘虎喘着气问:“刘龙呢?刘龙回来了没有?”
她喘着气说:“刘龙?你哥哥?我从没见过他。”
听她这么说,刘虎就知道刘龙真的没有回来,转身又走。年轻的女子在他后面叫:“你为什么要跑?”
刘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告诉她,她的歌唱得很好。”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一辆出租车里。
“你妈老说你们……”上车的一刹那,刘虎听她这么冲着他叫。但车门把她这话拦腰掐断了,刘虎不知汪霞老说他们什么?也许是编排他们的不是吧,但刘虎不在乎,心想管她去呢。不过这个年轻的女子却让刘虎想起了小梅姐姐。她应该比小梅要大一点?刘虎感觉她脸上的某个局部有点像小梅。(这个女人叫马丽,在刘虎十七岁的时候,教会了刘虎做爱,她大他十一岁。)
刘虎没精打采回到柳子巷,宏宝问他什么,他也懒得回答。刘虎对宏宝说:“明天我还得请假,我要去找我的兄弟刘龙。”宏宝答应了,并问他要不要帮忙?刘虎摇了摇头。马上要春节了,宏宝作为老大,有他自己的事,不可能要他陪自己去找兄弟。
据宏宝分析,刘龙也可能是干他们这一行的。辉癞子说火车站附近有个南门帮,要刘虎去那里打听一下看。刘虎按他的话,去了火车站,找到了南门帮——他们这类人互相很容易识察出来。刘虎告诉他们,自己没有歹意,也不是警察的线人,他只是想打听一下他兄弟刘龙的情况。但他们摇摇头,说他们根本没听说有这么个人。他们告诉刘虎火车站还有一个涟水帮,因为与他们争地盘有过械斗,所以互相之间从不来往。要刘虎去那里看看有没有他兄弟。刘虎找到涟水帮,他们也说不认识刘龙。刘虎说他或许不叫刘龙,而叫龙宝、龙鳖、龙伢子或龙癞子什么的。听他这么说,有一个人就告诉他,湖北中路那伙伢子中有一个叫龙鳖的。
刘虎又去了湖北中路,找到那个叫龙鳖的人。但他只是个姓龙的络腮胡子,根本不是他兄弟刘龙。刘虎再去山东路,找到一个专门靠踩脚诈骗的团伙,那里有一个叫龙伢子的,但还是不是他兄弟刘龙。
晚上,刘虎又去了郊区一个很大的地下赌博场所。听人说里面有一个端茶倒水的伢子,长得有点像自己。刘虎激动地拍了一下那个人肩膀,可回头那张惊讶的脸并不是刘龙的。刘虎只好对这个长得像自己的人歉意地笑了笑。
走在午夜无人的街头,刘虎突然冲着闪烁霓虹的夜空大声喊道:“刘龙!刘龙!你在哪里——!?”喊完这话,刘虎泪流满面。他知道刘龙一定在沙水的某个角落,他真想变做一只大雁,飞临沙水市上空,然后一声一声地呼喊:“刘龙,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