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八一路上的银杏树每一棵都顶着一头纯黄,与金色的太阳和蔚蓝的天空交相辉映,把大伙儿忧郁了近一个月的心情也映衬得明亮起来。在这一条路上扒窃,真是一件挺惬意的事。那天,刘虎带着烂鼻脓懒洋洋地依在一棵银杏树上,把刚从树上落下来的银杏叶用两指捏着,正反旋转,把平面的银杏叶旋转成一个立体的银球。
两个人看起来就像两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阳光少年。只有当不远处的停靠站呼地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时,两人才会把闲散的目光收拢来,盯着一个个从停靠站离开的乘客。他们的目标是女乘客,提小坤包的女乘客,打扮时髦的女乘客,有点心不在焉的女乘客。如果看中了,刘虎和烂鼻脓就会游过去,偷偷地跟着她的后面,与他最近距离地贴着,并保持同步前进。然后悄悄伸手过去,拉开她的坤包,夹出她的钱包。这真是个难度活,需要极强的适调性。
这回他们看中了一个穿红皮衣黄短裙的女人。她一边走路,一边大声大气地打着电话,电话那边似乎是一个男人,她在使劲骂他,粗话一句一句往外甩。刘虎示意一下烂鼻脓,然后快速接近她。就在刘虎拉开她的坤包正要夹她钱包的时候,她突然一跺脚,停了步,大骂一声:“我操你妈!”说完就关了手机。刘虎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她会停下不走,刘虎的全部心思全在她的钱包上,她停了步,刘虎却没停步,而是一头撞在她身上。
“妈呀!”她又大叫一声!
刘虎拔腿就跑。她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的包!……抓小偷!抓小偷呀!”原来她的嗓门比刚才打电话的声音还可以高出十倍!刘虎拼命地跑起来。烂鼻脓见刘虎跑,也跟着他跑。刘虎暗叫一声完了,这个笨蛋,完全不记得了平时他是怎么交代他的了。这时的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跑什么跑呢?如果他能跑得比刘虎还快,并且朝相反的方向跑,也许还能减轻一点刘虎的压力,可现在,他完全成了刘虎的累赘。
“两个!两个小偷!”路人侧目而视,跟着惊呼,两人成了众矢之的,成了过街老鼠。
刘虎跑了一阵,扭头发现烂鼻脓已落后了好大一截,他只好返回,拖着他的手跑。但别人哪还容得下他俩这么磨蹭?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杀出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朝他俩斜冲过来。
我的妈呀,今天烂鼻脓死定了!我得丢下他了!我得丢下他了!刘虎在心里喊道,但他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他。不容刘虎犹豫,军人的两只大手,就像老鹰的两只硬爪搭在了他俩的弱肩上。当两人的脚还在拼命跑动时,两人的身子已离开了地面,军人已经把他俩像小鸡一样拧了起来。
刘虎和烂鼻脓喘着粗气,同时停下挣扎。军人把两人一扔,就像两坨垃圾同时摔在地上。军人看着他们,严肃地说:“把钱包还给人家!”
刘虎不敢与他对视,小声说:“我们没拿!”
“我揍你!小小年纪,还撒谎!”
刘虎嘀咕道:“我们真没有拿她钱包!我只是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这时女人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军人对她说:“他们说没拿你的钱包?”
女人忙说:“是的是的,我的钱包在咧,在咧。”
军人不满地说道:“你说你的包,我还以为你的包真给他们扒去了呢,害得我一阵好追!”
女人呀呀呀地叫起来,“见到小偷你们当兵的都不抓,谁抓呀?!”
军人面无表情地说:“那好,现在小偷抓住了,我就交给你了,我有事先走了。”说罢真走了。看来这个严肃的军人对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并无好感。
刘虎和烂鼻脓慢腾腾从地上一截一截把自己撑起来。周围已围满了看客。两人要想开溜都不行了。女人看起来有些踌躇,她大概也拿他们没办法。只毫无实质地骂着:“两个小贼!该死的小贼!老娘够倒霉的了!你们还要围着我偷!天杀的短命鬼!……”
看客中有人说:“送他们去派出所,让警察收拾他们!”
又有人说:“他们这么小,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他们的年纪都够不上处罚。”
女人停了骂,说:“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俩吧?”
一个男人挤进圈子,笑嘻嘻地说:“我有一个办法,让他们互相打耳巴子,各打一百个,才放了他们!”看客哄然叫好,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立刻呈现出汹涌的激情来,“打呀打呀,快打呀!”几乎所有的嘴巴都在叫嚷。
女人的心情似乎也好起来了,她笑嘻嘻地说:“你们俩听见没有?互相打一百个耳巴子,打完了就放你们走。”
挤进圈内的那个男人说:“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们面前,一条是送你们去派出所;一条是你们彼此打耳巴子,打满一百个!”说着,右手推刘虎,左手推烂鼻脓,把我们推在一起。看客叫得更凶了,“打呀打呀!”叫得烂鼻脓都蠢蠢欲动了,真的想动手打刘虎,刘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把伸出的手缩回去了。
刘虎心里想,你们要打我,我认了,要我们这样互相打,门都没有!
刘虎和烂鼻脓把头勾得低低的,身子被后面的人推得撞来撞去,像海浪上两根互撞的浮木。烂鼻脓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
“呀呀呀?还蛮扳巧的啊?再这样,马上送你们去派出所!”男人威胁道。刘虎鼓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毫不畏惧。心想:去派出所就去派出所。反正我这样的人,以后进派出所的机会还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开个先例吧。
有些看客似乎失去了耐心,正陆续离去。又有人出主意了,“你俩不肯互相打耳巴子,就自己打自己吧,打几个给我们看看,我们就放了你俩!”
“是啊是啊,打几个给我们看看!害得我们在这里站这么久,至少要打几个给我们看看吧?”有人应和。大家又哄地叫好起来。
不等刘虎反应过来,坐着地上的烂鼻脓就真的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抽了四个耳光!围观的人哄地大笑起来。因为笑声,刚才要走的人又匆匆返回来,看客越聚越多。把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不行不行,太轻了太轻了!”有人高叫。“再打!再打!”很多人叫。
烂鼻脓又朝自己脸上甩了两个耳光,打得脸颊通红。
“继续打,打到我们满意为止!”看客又笑又叫,乐不可支。
烂鼻脓只好继续往自己脸上抡巴掌,一下一下,就像打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打得鼻孔前的那一对“白狗”都掉了下来。
“还有个伢子没打,不行不行!”有人又在叫。
“是啊,怎么行呢?当然不行!”看客的目光聚焦在刘虎身上。
刘虎矮矮小小地站在人群中间,觉得周围的喊笑声就像冷冷的湖水朝自己漫淹过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思绪都飘浮起来了。他在想杰鳖,想老麻怪,想宏宝,不知此时此刻他们在干什么?
宏宝以前教他们的法子刘虎没有忘记,但刘虎实在做不到他说的那样,刘虎的目光根本不能变得清澈、友善、无辜。刘虎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炸裂了,胸腔被仇恨塞得满满的。如果这时有一颗炸弹,他会毫不犹豫地拉响它,与周围的人同归于尽。刘虎突然握紧拳头,用力在自己的鼻梁上擂了一拳,这一拳很有效果,鼻血以不可抵挡的姿势涌了出来,刘虎用手往上一推,血就满脸都是。一会儿,他灰白的衣服上,也斑斑点点滴满了鼻血。
大家不笑不叫了,女人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伢子,打自己也像打别人一样,谁要你打这么重了?大家说是不是?是不是?”说罢,挤出人群要走。很多人应和她,说是啊是啊,纷纷作鸟兽散了。
很快两人身边就没剩几个人了。刘虎仰着头,一步一步走远,理也没理烂鼻脓一下。等血不流了,刘虎的眼泪却如雨下。透过泪花,他发现天蔚蓝得有些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