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便是刘虎说了算。这个说了算,当然不是指他可以做老大,而是指他讲的故事由他说了算。《倚天屠龙记》是一部多么复杂的书啊,他怎么能从头至尾一点不漏地讲全呢?他只能讲个大概,讲个八九不离十,就差不多了。有些忘了的,还得由他自己添点枝,加点叶。
刘虎从冰火岛上张翠山与殷素素结为夫妻、击石取火、然后照顾瞎了眼的谢逊讲起,一直讲到谢逊与他师父的成昆的恩怨,讲到张无忌的出生、练武,讲到他们造木排返回中土,最后讲到张三丰百岁寿辰之时,张翠山与殷素素双双自杀,以保全谢逊的去处这个秘密。讲得感慨欷歔,把自己都感动得要命,当然把杰鳖等人也感动得一塌糊涂。大家纷纷要求刘虎继续讲下去。可刘虎说他实在说得太多了,说得嘴巴真的起泡泡了,他说应该每个人都讲一讲才好。
杰鳖说:“虎伢子,你别扮巧,吊我们的口味,你明知我们不会讲,还要我们讲。”众人齐声附和,这一回连烂鼻脓都没睡着,也跟着附和。
刘虎笑道:“烂鼻脓,你没睡啊?我还以为你又睡着了呢。”
烂鼻脓说:“睡什么?手指头辣痛辣痛的,怎么睡得了?你讲吧,听着你的故事,还不觉得怎么痛,故事一停,就痛得要命。”
大家都笑,辉癞子说:“虎伢子,你看看,你的故事还有止痛的效果呢,还不快讲?!”
刘虎说:“我的确讲得太多了,讲得头都肿了,再说也得细水长流不是?大家随便说点什么嘛,要不我们就聊聊天吧?”
杰鳖说:“聊什么呀,聊什么也没有你的故事好听啊。”
刘虎说:“对了,我们七个人,要不也像武当七侠那样结拜为兄弟吧?”
“好啊好啊。”大家听了他这个提议,都纷纷赞同,想必是被武当七侠同气连枝共抗外敌的精神感染了。赞同之后,就纷纷争着要做老二。特别是老麻怪和杰鳖,两人几乎要吵起来了。
老大宏宝笑道:“看样子,你们俩要打一架才能分出谁老二谁老三了。”
杰鳖说:“我来得比老麻怪早,当然是老二,还要打什么架?”
老麻怪说:“这里除了宏宝,就数我大,我不老二谁老二?当然了,如果硬要打一架来决胜负,我也赞同,呵呵。”
辉癞子说:“如果按谁来得早,那我就是老大,我来的时候,你们都没来,宏宝比我进来得都晚。要不是李大疙瘩被条子抓去坐牢了,宏宝也没得老大做。”听辉癞子这么说,刘虎才知道这个小集体换人还蛮快的。心想,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宏宝叫道:“大家不要吵了,这样争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就由虎伢子定,既然结拜兄弟是虎伢子提出来的,那就看虎伢子有什么好办法?人家书里为了兄弟,连命都可以搭上,我们兄弟还没结,倒先要打起来了。”大家纷纷说就是就是,这哪有半点做兄弟的样子呀,谁老二谁老三,不都一样吗?
刘虎笑道:“可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呀,按说,做兄长的要照顾做弟弟的,做兄长除了好听外,并占不到什么好处,我倒宁愿做七弟。”他说的是实话,如果像宏宝那样,惩罚别人的时候,先要把自己惩罚一番,那样的老大,架着他做,他也不做。
杰鳖说:“那好,你做你的七弟,反正我要做二哥。哈,虎伢子,快拿主意啊,这几天一直是我照顾你,你可要让我做二哥呀。”
老麻怪急道:“老大,你看看,他就与虎伢子攀关系了,我不同意按虎伢子的方法划分!”
宏宝笑道:“虎伢子还没拿方法呢,你怎么就反对了?也许虎伢子真有好办法呢,我们先听虎伢子怎么说?”
刘虎笑道:“我记得我爸我妈老爱比谁吃的苦多,好像谁吃的苦多,谁就厉害一些。要不,今天大家也诉诉苦吧,然后再根据年龄,由大家投票决定谁做哥哥谁做弟弟,怎么样?”
大家想了想,都叫好。杰鳖抢先说:“我先说。我今年十二岁了。”老麻怪说:“骗人,十二岁还没满!”杰鳖说:“讨卵嫌,你怎么知道我没满?”老麻怪说:“你的生日你常挂在嘴上嘛,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没满!”杰鳖说:“是啊,我是没满啊,我又没说我满了,我说我今年十二岁,不对吗?”大家笑了起来。
宏宝说:“讲自己的事,要真实,不准乱编造!编造的,发现了,就放在最后做七弟!”刘虎叫道:“呀,你们可别胡编乱造啊,要不然,七弟我都做不成了。”大家又笑。
杰鳖说:“去年有一天夜半,我去一户人家转转,被人发现了,我急得从他家的二楼就往下跳,当时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也没多想,爬起来就朝院外跑,那户人家足足追了我二三里路,才被我甩掉。等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左踝关节脱臼了。天啊,撑着一只脱臼了的脚,我还能跑这么远,我真是太佩服自己了,太崇拜自己了……”
老麻怪打断了杰鳖的话,“别肉麻了,这事你讲得不少了。现在我来说,我已经十四岁了,比杰鳖大两岁多,我十二岁那年在贵州的乡下做贼,有一回被抓住了,先是被他们一顿暴打……”
杰鳖抢着说:“然后还被他们扔进一口结冰的池塘,并命令你一个小时不准上来,但你在水里只呆了半个小时就晕过去了,被他们捞上岸后,你足足病了一个月,小命是保住了,但你的嗓子却在那场感冒发烧中弄坏了,所以现在说话嘶嘶嘶地像条响尾蛇,对不对?你也不止讲过一回了。”
老麻怪气道:“是又如何?总之比你还要惨,还要能忍!”
接下来是辉癞子、德伢子和烂鼻脓各自讲了他们的忍史。辉癞子右手中指的指甲里一直有血淤,指甲再怎么长,可淤痕就去不掉。原因是辉癞子的指甲曾被人用牙签扎进过,扎了两片,扎得两指鲜血直流。后来一片指甲长好了,而中指的指甲却一直没长好。
德伢子把衣服撸起来,乍眼一看,他好像有四个乳头,仔细一瞧,才发现其中两个“乳头”是两个伤疤,是被人用烟头烫的。杰鳖看了德伢子的伤疤,不屑说道:“你的伤疤,跟老大身上任何一个伤疤比起来,都相差万里!”说得德伢子挺不好意思的,赶紧把衣服扯下来。
大家没想到烂鼻脓也有话说。烂鼻脓与母亲走失后,在火车站附近乞讨,有一次饿坏了,在一家商店偷了一盒旺旺雪饼,被抓住了。商店主人把旺旺雪饼摆在地上,要烂鼻脓冲着雪饼上的那个举着双手叫旺旺的男孩磕一百个响头。烂鼻脓磕了七十三个响头的时候,就把头磕破了,磕得一行血从烂鼻脓的鼻梁正中流下来。现在烂鼻脓的额头上还有一块亮晶晶的疤痕呢。杰鳖摸了摸烂鼻脓的额头,笑道:“原来是磕头磕的,我还以为你是二郎神的老弟呢,额上也长一只眼睛。”说得大家又大笑起来。
刘虎无话可讲,与他们的历史比起来,他的事情实在不值一提啦。他爸他妈他奶奶他后妈都打过他,但那不算什么。刘虎最难忍的是在益阳县的那多半年,由于语言不通,他在那里没说几句话,益阳人当他是白痴,要不是后来刘虎逃回沙水市,也许他真的会变成一个哑巴。
宏宝也没说。大家都嚷着要宏宝说一说。宏宝说:“我今年十七岁,我从七岁就出来打流了,说不得那么多,反正你们也没谁跟我抢老大的位置,是不是?”听他这么说,大家就不再勉强了,只要看看他身上的伤疤,大家就知道他受的苦比我们之间任何人都要多。而且他已经养成了“以苦为乐”的好品质,这个老大他当定了。
最后经过大家举手表决,宏宝为大哥,老麻怪为二哥,杰鳖为三哥,辉癞子为四哥,德伢子为五哥,虎伢子为六哥,烂鼻脓为七弟。烂鼻脓嘀咕一句:“你们都是哥,就我一个人是弟,真不公平。”大家哈哈大笑。刘虎说:“烂鼻脓,我想做七弟他们还不让呢,以后我们六个人都要关照你一个人,多划算啊。”烂鼻脓嘿嘿一笑,说:“说话算数啊,要不我也不加入你们了。”宏宝笑道:“烂鼻脓,有时你一点都不蠢啊,为什么等到要动手了,你就蠢得作猪叫?”大家又笑。
他们都入睡了,可刘虎睡不着,不知怎么,他想起了过去那些日子,刘辉和汪霞离婚前的打架日子。汪霞赤手空拳打不赢刘辉,到最后总会发疯般地拿起家里的东西朝他身上扔,那个发疯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把整个房子都折了作为战争武器。由于她没头没脑一味地乱扔,刘辉总能轻轻松松躲闪开。而刘虎两兄弟却成了受害者。有一回汪霞扔向刘辉的秤砣,最后砸在了刘龙的脚上,把刘龙右脚的大趾甲砸成两瓣。
所以很多的时候,只要一见家里有战争的苗头,兄弟两人就赶紧外逃。可这种情形常常不是他俩能准确预测得了的。汪霞唠叨成性,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指责家里除她自己之外的其他成员,而刘辉却少言寡语,他的爆发神出鬼没,犹如晴天霹雳,让人始料不及。而一旦等到战争爆发,他俩就只能贴着墙壁站立了。因为房子实在太小太小,他们的拉拉扯扯、进进退退、来来回回已把兄弟俩的出路完全给堵死,他们要想逃出去,就必须冒被父母战争余波扫及的危险。有一回,外逃的刘龙就被他们撞倒在地,来来回回踩了几脚。算刘龙命大,没死也没大事,只有那张嫩脸被踩得像张柿子饼。还有一回,外逃的刘虎被他们强大的屁股冲击波顶在墙壁上,差一点没把肋骨给压碎。当他从墙上滑下来后,好久都没把伸出的舌头收进去。从那后,兄弟俩就不敢轻易外逃了。只要战争爆发,两人就紧张地盯着进进退退的父母,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巧妙地挪动位置,以免被他们顶在墙上,压成扁扁的一幅画。
那些日子,对当时的刘虎来说,觉得苦不堪言,但现在回忆起来,倒还有几分温馨。可惜的是,后妈李晓媚很快就插足进来,这种温馨也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