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是我母亲唯一的弟弟。他住在乡下,是个精明,而又忠厚的农民。
舅舅与外甥,按血统渊源,当然是亲密无间。由于他常居乡间,与我家来往不算频繁。偶尔进城,在我家逗留一宿,为生计所迫,又匆匆走了。从小,我就对舅舅怀着一种又亲又怜的感情。
孩提时代,舅舅来我家做客。时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拿不出什么美味佳肴,母亲倾其所有,弄来了米饭,红烧萝卜来款待舅舅。
“三子,叫舅舅吃饭。”母亲吩咐。
舅舅自己盛了碗饭,却误以为红烧萝卜是红烧猪肉,将“肉”夹到碗中,一咬,待品尝出滋味,无语。饭后,他习惯性地用手抹了下下巴。两只粗糙的大手在胸前反复摩挲着。尔后,又变戏法似地从土布袋中掏出一只纯青竹编织的活灵活现的小公鸡给我:“拿去玩吧。”
那时,舅舅在我眼中,脸呈菜色,像饿得难耐。我读中学的时候,正逢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的年代,舅舅常跑山区,买毛竹,编织凉席,竹篮及一些小动物。他悄悄地将这些货物弄到城里,在街头巷尾兜售,并以我家为“据点”。时常早出晚归,和人嘀嘀咕咕,悄声细语,讨价还价,商量买卖。后来,终于被一伙戴着红袖章的人连人带货一起掠走,弄得我们一家为他提心吊胆。
谈起舅舅,母亲总是用一种亲昵中糅合着赞许的口吻:“在老家,你舅舅可是个人物。逢年过节,他常替人写些‘紫气东来’‘吉星高照’之类的对联横批,因而成为座上客。族中出了什么问题,也总是舅舅出来调停。要是真正凭本事吃饭,不卡人,他会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呢。”
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只是想自己要有个能腾云驾雾的舅舅,那该多好。
母亲的话,在八十年代初全应验了。那年,舅舅和大伙合伙开了木雕工艺品厂,生产的产品眼花缭乱。生活,也一年年好起来。因此,舅舅要我们抽空去他家看看。
记得十几年前,冒着细雨,去舅舅家拜年。一条乡村泥巴路,鞋底下尽是烂泥,一只鞋也有好几斤重,走得真吃力。来到舅舅家,那新中国成立前的房屋,都有些歪斜了,四壁残破。今年开春去舅舅家,表兄开来了汽车,风驰电掣地将我们送到了舅舅的家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带庭院的精致小楼房。
站在我面前的舅舅,脸色泛红,气宇轩昂。两只眼睛闪现出睿智,自信的光芒,与往日穷困,颓唐的舅舅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变了,变了。
早先的舅舅连同他的家,都成了遥远的记忆。
夕阳,将天边的云彩烧得通红。一抹余晖,洒在舅舅笑眯眯的脸庞上。我走上前去,深情地叫了声:“舅舅。”
(本文1987年3月25日在《江西日报》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