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唐年间,时和岁丰,民安物阜,庙堂君臣贤明,神州处处祥瑞。
时有名城扬州,背依青山,环抱瘦水,诗人赞曰: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又是阳春三月,扬州城游人如织,酒肆茶馆一座难求,青楼章台灯火通明……
这日傍晚,长街尽头来了个少年书生。
书生姓张名文轩,文,画饰也;轩,殿槛也。
古人云: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
张家祖上木匠起家,张福泽生前又为工部尚书,于是寻经问典,给儿子取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
此番路过扬州,张文轩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前往蜀岗西峰,祭奠亡父灵魂;二是拜谒扬州府尹,把十四年前的婚约给退了。办完这些,他还需赶往都城长安,准备参加下月举行的会试。
华灯初上,长街两旁作坊、当铺大抵关门,青楼、酒肆却正堪热闹,身披轻纱的歌女驻足红楼俯首弄姿,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直把张文轩看得面红目赤。
扬州府尹唤作沈再三,与张福泽乃是故交,二人于十四年前定下娃娃亲,当时张文轩不过一岁,而他那未婚妻更未满月。
这本是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可自打张福泽抱病还乡,沈、张两家便少了来往。开始几年,二人还偶有书信,张福泽病逝后,两家便彻底断了音讯。
张母出身大家闺秀,自然猜到张家缘何受冷,于是修“退婚书”一封,嘱咐儿子面呈沈再三,也算是为两家交情书个句号。
张文轩只在幼年时见过未婚妻几面,如今早无半点印象,更谈不上有何感情,所以此番退婚虽称不上皆大欢喜,倒也了却了一段尘缘。
不过终究是少年心性,张文轩心中虽无悲戚之意,却也有些好奇,想着倘若婚约未退,和自己白头一生的会是怎样一人……
沈府就在附近,可沈再三毕竟是世伯,晚上拜谒于理不合,于是张文轩花三文钱买了两瓶黄酒、一箩黄纸,心想今晚先去祭奠亡父,等到明日再去退婚不迟。
出了长街,风骤地冷了起来,张文轩裹了裹单薄的衣裳,循着小道一路疾行。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母子二人同来,不过近日张母身体多有不适,又怕自己病情耽误儿子会试,这才抱恙在家。
张文轩自幼饱读诗书,更有过目不忘之能,以十五岁年纪取得赴京会试之名额,这在西唐开国以来都是少有的事情!
偏偏张文轩无意仕途,赴京会试也不过为让母亲过上好一点日子,他常背着母亲偷偷颂读道佛经典,并坚信凡人通过刻苦修炼亦可位列仙班。
只是修仙一途虚无缥缈,史书所载佚不可考,所云种种,不过得道飞升、羽化登仙,至于修炼法门,则是百家争鸣各抒己见,千百年来未有定论……
春姑娘古怪得很,刚刚还只是刮了阵冷风,不一刻铅云压顶,眼看着暴雨就要来了。
张文轩来不及折返,他记得坟茔附近有座道观尚可避雨,于是循着记忆摸索而去,如此赶在暴雨来临前,竟真找到那里。
道观门口竖着方七层宝塔,青砖红瓦上刻满奇形怪状的字符,由于年久失修,塔身布满裂纹,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消散。竹林掩映下,道观里散落着几间破落的屋宇,里面微微泛着亮光。
张文轩快步走到近前,只见门匾上写着“神仙观”三字,匾上灰尘遍布,蛛网深绕,不知情的还以为自己进了义庄。
进观之后,张文轩先是对三清行了叩拜之礼,这才坐在地上,等待暴雨过去……
这场雨来得古怪,扬扬洒洒了两个时辰还不停歇,方圆百十里莫不积流成河。
张文轩倒也不急,拿出烧饼啃了半块,然后从行囊里取出道佛经义,借着观内烛火仔细研习。
一晃夜已过半,暴雨终于停了。
张文轩长长打了个哈欠,取出被褥平铺在地,正准备和衣而卧,不想此时外面“轰”的一声乍响,原是那七层宝塔经不住岁月侵蚀,终于轰然坍塌。
张文轩唏嘘不已,他本想去探视一番,无奈外面积水太深,连落足的地方都没有。
正迟疑时,废墟里忽然闪起一团红光,红光顺着积水一路游到观门口,随即又沉了下去。
张文轩追近一看,只见积水里悬着一只体型巨硕、浑身发光的老龟,老龟背上驮着本厚重的经书。到了门槛处,老龟浮水而出,试了数次,方才艰难爬行入观。
或是被砖石压伤,老龟匍匐几步似已到强弩之末,周身红光渐渐褪去,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古人云:凡神兽出没处,必有绝世异宝!
张文轩心知老龟背上经书绝非凡物,但又不愿冒冒失失夺人所爱,于是也不管老龟能否听懂,对其作揖施礼道:“神龟伯伯,您是不是受了伤?我包裹里尚有一些金疮药……”
老龟耸了耸灰白的胡须,忽然摇头道:“小娃娃,快快离开此处,否则你将有性命之忧!”说完这几句,它便又喘息起来。
乍见老龟开口说话,张文轩吓了一跳,但他好歹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年纪不大,见识却不少,随即又镇定下来。
老龟歇息片刻,忽自顾叹道:“宝塔倾,仙魔乱,又是三千年,不知这次他们能否撑得过去……”
张文轩直听得心惊肉跳,因为从老龟语气判断,它至少已活了数千年,如此说来,它定也见过史书所记载的那些神仙了。
忽而外面狂风大作,黑云如铅墨般聚积在头顶,仿佛要将整片天域生生撕碎。
这次的风比之前更甚,其中隐隐夹杂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让人闻之直欲作呕。
老龟猛然回头,看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身子瑟瑟发抖。
张文轩还待说些什么,却见老龟身躯一颤,背上经书已然落在自己脚下。
借着微弱的烛光,张文轩看见经书封面画着三个似图非图、似字非字的图案,仗着博闻强识,他勉强认出那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古老字体,至于字体的具体奥义,他却是半点也不晓得。
正愣神之际,老龟又开口了,这次它声音显得有些急促:“小娃娃,你可否帮龟伯伯一个忙?”
未等张文轩点头,老龟继续说道:“这本经书唤作《神仙经》,书中内容皆为仙族不传之秘,倘若落入魔族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自此向西八千里有座未名山,未名山脚有座未名观,未名观里住着未名道人,如你能将经书转交未名道人,便胜却造化无数……”
听到“神仙经”三字时,张文轩心中一动,目光隐隐流露欣然向往之意。
老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岁,张文轩那点心思自然逃不过它的眼睛,于是它转而又道:“倘若那未名道人心情大好,说不定还可传你一些呼吸吐纳之术,助你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你可愿意?”
张文轩一心求神问道,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怎肯拒绝,于是忙不迭地点头应允。
老龟神识一探,感应到张文轩内心的喜悦,却绝非贪婪,顿时如释重负,厚重的龟壳衍生出层层裂纹……
老龟自知寿数已尽,弥留之际,忽从嘴中吐出一颗透体通红的明珠,最后道:“此去八千里,一路艰辛自不必说,更怕有魔族余孽觊觎,你需万分小心!这颗明珠乃我万年精气所化,你将其吞在舌底,如此可保三日之内百邪不侵,便是天雷地火也不能伤你分毫……”
说完这句,老龟终于闭目咽气,衔在嘴里的明珠也“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那珠子只有黄豆般大小,拿在手里灼似火石,含进嘴却温润如玉,让人心田一暖,受用无尽。
张文轩啧啧称奇,定神再看,老龟形体竟已化风而去……
张文轩对着虚空叩拜三次,这才捡起经书。他本想翻阅一番,可又怕经书潮湿,若盲目翻阅恐纸张破损,于是压住心内好奇,把经书放在烛火旁烘干去湿。
办完这些,张文轩早已哈欠连连,于是翻身而卧,就此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