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刚过,一行人就远远见了长安城门,孔老向马脖子上摸去,见缰绳上绊着一根小红绳子,绳子上又缀着一块小臂长度的木头令牌。他举起牌子,提气大喊道:“昆仑六派自湟中来见大贤!”他这一声喊,催动了腹中真气,神完气足,别说是城楼上应门的卒子,便是半个长安城也听见了。然而城门上却无人应声,只蓦然间亮起了一盏红灯。方之画道:“那红灯下晃动着人影,应是有人在检查我们的令牌。”孔老道:“应是如此。”手臂高举,不再放下。红灯闪烁了几回,便悠悠熄灭了,一阵“吱呀”声中,城门缓缓打开。四人策马不停,穿门进城。
进了城门,四下寂寂,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夹道上却挂着一排排红灯,长安旧日帝都,连街道都建的有几分堂皇气象,寻常时候,红灯高挂,本是锦上添花,更添那富丽之美。但此时三更打鼓都过了,家家熄灯安睡,路上连犬吠之声也无,这红灯却一水儿亮着,看上去分外诡异,此时此刻,除了奚明玉尚有着那喜欢玩闹的小女孩心思,不惊反喜,其他三个男子尽皆动容。方之画道:“孔公,看他们这样热忱欢迎,恐怕到时候摆下的道儿怕是不小。”孔老道:“鸿门宴罢了,我们就做回汉高祖。嘿嘿,老夫倒要看看今天摆下宴席的当不当的起楚霸王。”孔老这番话,乃是借了楚汉相争的典故。项王设宴邀请高祖,命手下项庄舞剑助兴,实际上想要趁乱把高祖一剑刺死了。万幸高祖手下有一员猛将樊哙,也举剑起舞,挡在高祖身前,这才使高祖避过了一场血光之灾。当时项王设宴的地方,就在咸阳鸿门,离这里不过里许。而这刘邦项羽都是称雄一代的英雄人物,孔老拿来自况,令一行人豪气顿生。方之画笑道:“既是鸿门宴,怎少了方之画?孔老,我们同去!”说罢,跃马扬鞭,竟冲到最前面去了。
几人怯意已消,顺着红灯指点,很快便进了内城坊市,这一片本是长安最繁华的安乐乡,但到此更深露重时刻,灯火也都熄了,只有远远一座四层酒楼还是灯火通明。方之画举鞭指道:“该当便是那里了!”几人便一同策马过去,到了楼下,四人跃下马来,抬眼看去。只见楼高四层,雕梁画栋,朱漆碧瓦,当心悬着一块横匾,上书三个唐楷大字“金玉楼”。方之画心中暗叹道:“人常用金玉满堂言富贵场面,这栋酒楼,华美之处实为我生平仅见,和它一比,湟中城内的大酒楼就仿佛茅棚茶摊一般了,这‘金玉’两字,实在恰如其分。”几个小仆快步跑来,牵了他们的马。其中一个容貌稍整,穿着绣线紫绸衫子点头哈腰道:“几位大侠,这边来。”奚明玉笑道:“我不是大侠,可不可以往别处去了?”那仆从头子道:“是小的疏忽,是小的疏忽,还有一位小女侠。小女侠也这边过来吧,你的叔叔伯伯,师兄师弟全在里面了。”奚明玉神色一变,叹道:“我可没有叔叔伯伯了。”孔老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和这店小二混说些什么,我们进去吧。”说罢,当先进了门厅。
刚一只脚迈进门里,迎面飞来一只茶杯,在半空中滴溜溜的转,滚热的茶水四下里泼开,眨眼就到了孔老和奚明玉面前。孔老心中苦笑:“我方在天孙堂给方贤侄丢了一杯酒,转头就轮到别人扔给我一杯茶了。这江湖之中,现世报应,果然来的快。”便要伸手去接。谁知奚明玉却快了一步,伸出一根玉似得手指,不偏不倚顶住茶杯底心,茶杯在她手指上转了三四圈,稳稳的落进了她张开的手中。明玉微微一笑道:“师傅,远来辛苦,徒儿给你奉上一杯热茶。”孔老捻须微笑接过茶杯,浅抿了一口道:“好茶!列位英雄,昆仑六派这厢有礼了!”
这时节,方之画带着张玄素也进的屋内,只见一楼乃是一间宽敞大厅,两侧摆着统共百十来张桌子,每桌上都是一杯清茶,四只玉杯,座上都是川陕门派的成名高手、帮主掌门。当中是一座大戏台。方之画见到方才掷杯试探的一幕,心中暗自叹道:“惭愧,以孔老身份,若是亲自接了这杯茶,我昆仑六派的面子就会大大折损。这小姑娘玩笑无心之举,却解了我和孔老之围。”
却说孔老话音刚落,西边案前坐着的一个虬髯大汉“咦”了一声,一个翻身,跳到了奚明玉身前。张玄素正站在明玉身边,见那汉子龙须虎眼,长得甚是怕人,怕他伤了师妹,慌张伸手去阻拦。那虬髯客却只是嘿嘿一笑,从他伸开的臂膀下面一探头,就蹲在了奚明玉身前,道:“小姑娘,你用的是什么招式,是怎的接住我的茶杯的?”奚明玉微微一笑:“哪里有什么招式?我随便伸手接住的。”
虬髯大汉猛力一拍脑袋,大笑道:“便当是这样了!这天下学武的,大多是莽夫子,粗妇人,你要他们斩断三人合抱的大树,劈开一寸厚的石板,他们自能做到,而那精密短小的招数,天下能得其妙者有几人?这屋里坐着的都是川陕武林名家,接我茶杯,打坏的有七十四人,剩下的也全是以力抗力,硬拿在手里,姿势如你之美,一个没有。这小巧技艺,与功力深厚无关,全在心思。好好好!小姑娘,你心思灵巧,把这些徒有虚名的川陕名家全都比下去啦!正适合学我们峨眉派的‘白猿剑法’。你快快拜师于我,我百年之后,便传位给你,让你做我峨眉派的掌门人!”
那边厢,孔老本是见这人眼光纯正,只作他是痴心武学的名家,料想他不会伤了徒儿,是以一开始并未加以阻拦。后听他说得“我们峨眉派的‘白猿剑法’”,心中惊道:“这汉子竟然是峨眉派掌门人卢白眉卢大侠!峨眉派名镇西垂,怎也被卷进这场官司里了?”再后听去,见卢白眉竟当着师傅的面挖墙脚,要抢走自己徒弟,怒极反笑:“白眉公,劣徒怎入得你眼?”明玉也微笑道:“这位峨眉派的叔叔,我已经拜了师傅啦,不能再拜入你的门下!”卢白眉惊道:“孩儿,这是你的师傅?”他把孔老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真心实意道:“不行,不行,你师傅武功太也不入流,怎教的像你这样惊采绝艳的徒弟?孩儿,你还是随我去的好!”孔公听的大怒:“孔长安武功不行,是孔长安资质太差、练功不勤,我天衣派祖上传下来的武功却是精妙绝伦,足以教的我这徒儿,就不用白眉公操心了!”白眉道人双目圆睁,不解道:“天衣派?这是哪个门派?武功很高吗?可有什么高手来与我比划比划?”
孔老正要回答,当中舞台上忽然响起一阵梆子。众人齐齐看去,只见伴着一阵小鼓打点声,戏台的帷幕被缓缓拉开,露出一个画着白色脸谱、儒生服色的男子来,朗声唱道:“请主公但把宽心放,细听为臣说端详——”他唱道“说”字时,脑袋一扬,竟有十数枚黑色飞镖飞了出去,全场一阵骚动,却见那飞镖只是逐个打在了厅内的一圈灯笼上,大厅顿时暗了下来,只留下戏台上高挂的灯火,晃得整座戏台一片通明。只见那唱戏的伶人款摆腰肢,继续唱道:“强弱不敌暂避让,褒中奇险可兴邦。养的兵强马又壮,复夺三秦定家邦……”
卢白眉笑道:“有趣!”不再纠葛,自往前面去看戏。孔老四人也顺着茶童指点,在远远一张桌子上落座了。方之画道:“这人唱的是一出‘鸿门宴’,他扮作张良,劝他的主公振作精神。这人唱念俱佳,是个唱川剧的行家里手。”孔老心中很是不安,心道:“他唱这‘鸿门宴’,却是何意?若意在说今日这厅上摆的是一出鸿门宴,未免太过多余。今日局势凶险,我等却不知道吗?”只低声和两个徒儿道:“你们二人打起精神,若厅中发生打斗,或跟着我,或跟着你们方叔叔,不可私自走脱。”明玉道:“明玉省得了。”张玄素也道:“弟子谨遵师命。”眼神却偷偷瞟着奚明玉,心道:“那怪人看着甚是可怕,非要收师妹为徒,却不知是何居心。我虽然武功不济,也要护好是师妹,不要让她为人惊扰。”
戏台上,那戏子已经唱结了一段,忽然袖子翻起,遮住头脸,竟然换了一副脸谱,身上的戏服也脱下一层,露出一套金甲来。他这乃是川剧的变脸功夫,用的实在巧妙好玩。从一个书生张良,倏忽间变作高祖刘邦了。众人一齐喝彩。却听见那伶人做念白道:“都说他是西楚霸王,英雄了得,我却不认。他烧了阿房宫,这也就罢了,怎的连我青城派山门也给烧了个干净?苦也!苦也!”众人听他如此唱,那就要吐出口的喝彩竟被生生吞了回去,面面相觑,都是神色大变。厅中响起一阵议论之声:“这出鸿门宴与平日听的戏文大是不同,怎的连青城派也算在内了?”“青城派山门被烧成白地,这是真的假的?”“哎呦,我道这唱戏的怎看着这样的眼熟?这人不是青城派掌门柳如是吗?”“是真是假?堂堂青城派掌门,怎会出来唱戏?”
说话间,台上伶人又换了一张脸,脱下金甲,露出里面的襦裙。用尖细阴柔的女子声音唱道:“玉容未必倾城国,椒房宠爱君恩极,妾身乃虞姬是也。大王,今日垓下之围,四面楚歌。妾身怕,这大楚要完了也!大楚要完了也!”唱道这一句,后台铃声大作,乐音转为高亢,更有十来个男子在高声唱念。那主唱的伶人和后台唱念的男子都是学武之人,歌唱声伴着内劲呼出,颇有荡人心魄之感,在方厅之中回荡,余音绕梁,久久不散。众人心中俱道:“你自喻刘邦,把朝廷当作项王来骂,这一声‘大楚要完了也’,和叫‘大明要完了也’有什么区别!”因而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了。只是那白眉道人大笑抚掌:“唱得好!唱得好!”
忽地,楼顶上也传来一阵拍手声,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娇喝:“确是唱的好!早听说柳先生一根峨嵋刺用的精妙无伦,却不想唱戏也是行家里手。”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曼妙身影落在了当厅主位上,黑发高高盘起,一身苗女衣裙,竟是一个娇小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