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花景在做一场梦。在梦里,他是一颗小小的嫩芽,从土壤中抽出,渐渐长成一棵大树。他站在很高很高的半空,远远地看着席卷着整个世界的风霜雨雪,心中没有一点情绪涌动。
在这种情绪氛围之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阳光透过水的波纹映射在船舱的顶棚上,他像是躺在摇篮里一样轻轻晃动着。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爬出了窄小的船舱。
顾红衣坐在船头,只留给营花景一道萧索的背影。白发落在肩头,在晨风中不断被吹散开。
他们正在一片浩荡的大湖上。
花景忽然决定不打扰他,盘起腿,静静坐在了船板上。湖面上都是碎冰和粼粼波光,太阳下是沐浴在大雪中的昆仑千山。而在其中的某一座山上,有一位他心上牵挂的姑娘。他是如此的珍爱这个姑娘,以至于连简简单单的一句喜欢也说不出来。
他们就这样无言的坐了很久。
奚明玉在半夜里曾经去敲了方之画的屋门。
小兰香榭里暖意融融,但方之画却始终不能安睡。他心中反复思量着高明的计谋,一时间觉得那计谋精心巧妙,一时间又觉得仿佛是在钢丝上行走。奚明玉有气无力的三声敲门声,让他一下子从恍惚之中清醒了过来,
“是谁?”
“是我,我是明玉啊方叔叔。”
方之画打开门,晃动的烛光映照在奚明玉苍白的脸上。他又是惊讶,又是生气:“下着大雪,天又这么黑,你不要命了吗?”
明玉不回答,只是焦急地看着他:“花景不住在修竹阁了吗?”
“修竹阁?你怎么知道花景住在修竹阁?”
“我这几天一直来看他啊。可是他不见了啊!窗户开着,被子乱糟糟摊在床上,鞋子和衣服还堆在地上,这是怎么回事啊?”
方之画心头一震,心中立刻有了想法,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我把他送到我师父那里去了。”
明玉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田大侠肯给花景看病了吗?”
方之画心念急转,温声道:“这可不是看病,是要用内功医治他的内伤,没有个十天半月,无法看见起色。”
明玉面带担忧:“那,他的伤可还乐观?”
方之画道:“我师父是天下一等一的内功高手,治疗这样的内伤,实在不在话下。”
明玉闭上眼睛,终于浮现出一点微笑。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就好。”
方之画把手落在她肩膀上:“小丫头,今晚你在天书派睡上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
明玉抬起头,灿然一笑:“好啊。”
“你就住在——”
话音未落,明玉忽然抽出一道匕首,锋刃在月亮下反出一道白光,径直向着方之画心口刺来。方之画大惊,身向后仰出。却见那刺出的招数用了一半,手腕倒转,便收了回去。明玉趁机摆脱了方之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向后跳了一步。
方之画立时明白过来:“你这丫头!”
明玉温声道:“方叔叔,我不回来,大师兄准定要找来的。他轻功没有我好,这样就更加危险啦。算来算去,还是我回去吧。”
方之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明玉嫣然一笑,转身走入了风雪中,忽然回过头来:“方叔叔,是不是我再见到花景的时候,他的病就都好啦?”
方之画道:“那必然是如此的。”
明玉弯腰行礼:“多谢天书派大恩。”随即快步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方之画心神警惕瞧着她离去的身影,直到奚明玉当真走了。
随即,方启亮就被从床上叫醒。他眯着眼睛,瞧着举着灯站在他面前的人,惊讶道:“师父!”
“花景不见了。你去找上十二个轻功厉害的师弟,从天书派找起,直到附近的大山。记住,不要惊动其他门派,尤其是天衣派。明玉那孩子这十来个晚上,一直冒着大雪,来看花景。我诓骗她花景是被我送到了你太师父那里,她才走了。不然,我恐怕这小丫头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啊。”
方启亮连忙穿好了衣服:“花景不是在修竹阁厢房吗?他发着烧啊,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方之画低头细想:“这孩子心事极重。恐怕是想到了什么。”他心念一动:“你去把玄奇给我找来。”
玄奇揉着眼睛,见了方之画一脸严肃的样子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师父好。”
方之画不理他:“你是不是把偷听到的话告诉花景了?”
玄奇一惊:“什么话?”
“禁武令三策。”
玄奇转念:“不会是花景说漏嘴了吧?”扭捏道:“是,是徒儿说的。”
方之画神色一怒,转而叹了一口气:“没事,你去睡觉吧。”
玄奇站在原地没动:“师父,花景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别责罚他,都是玄奇的错。”
方之画道:“他没有说错什么,只是,恐怕对命运,尚有不甘。”
天书派终究没有找到人,只是看见一排小孩子的脚印,在落雪的山坡上断开了,恐怕已经坠崖而死。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白天,十二个弟子返回门派,方之画经过久久的犹豫决定对奚明玉隐瞒真相。而朝廷的车马序列在那一刻,正在上山。
马队系着红菱,马车漆成了金色。在皑皑大雪中看上去极其明显。小舟上的顾红衣,也就是在这时,忽然说了一句话:“有一辆跌落了山谷。”
花景抬起头,露出好奇的表情。顾红衣语气中带着笑意:“车里面的人上来了,轻功倒还不错。看来好像是少林弟子。”他回过头,看着营花景的眼睛:“你还看不见吧?”
花景迟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顾红衣转过身,长长叹了一口气:“来日方长。这个拿去。”
一方雪白的丝绢在空中飘起,稳稳落在了营花景的脸上。花景伸手把天孙织锦攥在了手中,见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清洗了干净。
“天蚕丝趁底能显现出人皮上的花纹,这样的奇思妙想,也只有你爷爷了。”顾红衣左手撑地,转过身来:“每次看过之后,用水洗净。天蚕丝不吸血液,上面沾着的血液遇水即溶。”
花景看着他的脸:“我知道了。”他想了想,十分艰难地吐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顾红衣挑起嘴角,微微一笑,笑容中隐约可以看见那个许多年前艳若桃花,性格轻佻的美男子:“我把你折腾的要死,你还要感激我?”。
花景道:“我,我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我原先想死,现在想活,就要感谢你。”他心中怔怔想:“当我还是长安街上的一个小乞丐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要死这回事。这位老爷爷说偏执即是弱点,看来是不错的。我想要的多了,自然总是会失望,心里面也不会快活。”竟然全是责备自己的想法,对老猴儿的坑害,阿曼的伤残一点也记恨。
顾红衣轻轻叹道:“那都随你。”
花景看着他,忽然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请你做我师父。”
顾红衣面露讶然之色,随即微微一笑:“你不害怕我把你扔进湖里面去?不怕我踹你屁股,打你骂你了?”
花景抬起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不怕了。”
顾红雪双眼熠熠生光,盯着他的脸:“你找到你最害怕的事情了吗?”
花景还没来得及回答,顾红雪的手就忽然在他脖颈上面一划。花景瞪大了眼睛,感到脖子一阵疼痛,连忙把天孙织锦按压在了伤口上。
顾红雪道:“小小伤口,死不了人。现在,你要用眼睛记住第二层十八路。”
花景松开手,伤口虽然刺痛,但不再出血了。他低下头,见天孙织锦再次被鲜血玷污。他把织锦翻到了背面,紧盯着背面的小人。从曼陀罗花座上瞧出了围绕一圈的十八个小人。
“看好了吗?”
“看好——”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营花景便又被踢到了水中。他沉住气,让身体平平悬浮着,脑中回忆起十八道法印,心中默念。真气随之流转。
“又见到你了,老爷爷。”
明玉抬起头,看着站在树梢上俯视着天衣派大殿的田红贞,甜甜一笑。她虽然还不知道这个老人是什么人,但是凭借直觉区分善恶,已然成了她的本能。
田红贞瞧着这片威武的殿群,无数六派服色的弟子穿行其中,抱着扫帚、被子、枕头、衣服,往来不休,不禁长叹了一声:“天衣派现下这么多的弟子了?”
明玉道:“诸位师兄师弟都是来暂住的啊,可不是咱们天衣派的弟子。老爷爷,你也是来暂住的吗?”
田红贞轻声笑道:“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
“我找孔长安的徒弟。”
明玉眨眨眼睛:“我就是啊。”
一瞬之间,田红贞动如电光,从树上飞下,像是一枚飞镖一样射向了奚明玉,把她轻轻捉在了手中:“你是孔长安的弟子?”